缄藏于星渊无相梵境天的这缕虚空,似一条不断扭动的半透明小蛇。
在灿烂喧嚣的绝巅战场,它是一声微小的缶音,或许一个恍神就错过。
可若有谁能细窥内里,自见波澜壮阔——
灿烂烈阳升举在空中,于魔气聚集的黑色云海里浮沉。烈光万重,都忽隐忽现。
竖立在虚空河流上的巨大月相,被不知何来的锋利刻线,匀等地分割出了十二个刻度——子丑寅卯皆魔时。
恐怖魔尊的庞然身形,蹲踞在巨大月相之前,伸手好似捧镜自照。
而有一柄如雪的月轮刀,钉在了恐怖魔尊的恐怖面具上。
自旁边又探出一只仙气魔气纠缠的手,抓握住月轮的刀锋。两气合道的仙魔君相,面色却迷惘,不知醒时或梦中。
此尊明明威势凛冽,宣扬着绝对真实的力量,好像已经杀出了月相世界……可何处不在明月下?
“虚实”之辨,是重玄遵给予的、必然贯穿整场战斗的考题。
而将冕服挂在身上的田安平,正在认真地回应。
此刻他就站在仙魔君相山脉般的胳膊上,像要奔赴一场不知尽处的远行,白衣公子青山明媚的脸,映在他充满好奇的眼睛里。
就这样靠近。
一念间千百道法术交错。
齐国术院最新的研究成果,对上万界荒墓仙魔宫的法术创造,竟是互有优劣的局面——仅在道术研究上,一个田安平,就能抵一个霸国术院。
在法术的乱流中,人影合而骤分。
重玄遵飘飘而落,又往高处走。
田安平探手握出一杆仙魔大枪,踏步下山,与之正面相迎,阴阳两气飘飞如鹏展翼……握枪一按,敲落凤点头。
虚空之中,五行化生。
顷有百气,化为百鸟。
百鸟朝凤,一时歌彻。
那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呼之欲出,使诸天生白。
仙魔大枪的枪头,这个瞬间无比光亮——
他已经完全掌握一个小世界的基本原理,抬枪便是一座小世界的诞生。
在小世界的创造和运用上,有人以术,有人以法,有人借天外小世界为己用。而田安平纯粹的用枪劲,用千万缕仙魔之气所交织的线……从无到有,完成一座小世界的搭建。
手搓一世。
就在这万物发生的过程里,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这等枪术,已是天生地养造物般的层次。
交战中的二者尚有一段距离。
直面此枪的重玄遵,眼中略有惊讶。但这种惊讶,和他看图解版《列国千娇传》时,忽然看到一个怪异的姿势,没什么不同。
作品部分章节免费中,10天23时56分
大概是……有点意思。
他的手翻转过来,像是翻过了一页书,而后往下虚按。
虚空生纹,恍如天倾。
极致的力量,极致的重!
那杆仙魔大枪,当即枪头点地……像是一只美丽高贵的凤凰,点头的时候用力过猛,一头栽在地上吃了泥。
最是高贵,最见狼狈。
枪头栽在仙魔君相庞巨的手臂上,铲出一条血肉泥泞的深沟。
仙气魔气,沟中的彩气。
在这杆仙魔大枪枪头所诞生的小世界,正以一种永不回头的姿态沉坠。
这个小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因为突然出现的数万倍的重力而遽止。关乎这个小世界的一切基本构造,都因为急剧冲突的引力斥力而崩溃。
重玄遵对这个世界的拆解十分彻底,他并不详细了解这个小世界的构成,但直接按碎它的本源,即如剥皮拆骨一般……最终他的手,握在了仙魔大枪的枪头上。
鹅卵般粗细的枪杆、仙纹魔纹错织而威严凶厉的枪头……整杆仙魔大枪,都在他的手中,炸开成千丝万缕的线。
就像这一枪从未发生,这杆枪从未构成。
重玄遵的动作简单而干脆,他按着这千丝万缕的线,使之如炸开的木刺般,径往下扎,便像是一个极精细的犁耙。
田安平伸手一抹,将这些崩溃的线条都抹去。
像是一幅画作画毁了,他擦掉笔痕又重来。
仙魔君相如山峦雄峙虚空,握住月轮刀的刀锋,也永远陷在月相世界中。而此尊的躯壳,成为了战场。
他的肘弯如山坳,两尊绝巅恰逢于此。
这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两步远。
在重玄遵点漆般的眸色里,刚好映出田安平露齿的笑容——田安平并不是一个吝啬笑容的人,前提是他真的感到满意。
孟天海曾说过的造物最完美的身体,而“完美”正是他求知求证的关键问题之一,如今他正在检验。
下一刻璨光摇动,八方叠影,虚空都被打碎,一切又如潮汐回涌。
拳对拳,肘对肘,膝对膝……正相逢!
两尊登顶超凡绝巅的强者,仿佛走进了最原始的斗场,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作为生死之器,与对手决胜于方寸之间。
所谓道质,不过是能源。
所谓躯体,不过是武器。
修之计光阴,耗之不甚惜!
重玄遵的体魄,天生完美,自然“近道”,又在重玄力场下经由亿万次的锤炼,绝对有资格角逐当世最强的绝巅体魄。
田安平则是在无数次的自我摧残中,锻造出一具自己都难以再施加伤害的极致肉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血,都走向他精心计算后的完美状态。
这样的两尊道躯厮杀,简直像是两座火山的争锋。浓烟滚滚,岩浆喷薄。
双方拳指之间的碰撞,就足以让时空生隙。
两颗心脏的泵动,几乎是憾世的天雷,叫寰宇都静。
东域历代以来,诸方势力绝顶的武典,都在田安平的拳掌间演化,相对于手不释卷的风华真君,他好像才是更博学的那一个。
但重玄遵举手抬足都直指大道根本,飘飘如闲庭胜步,拳指变化更行云流水。就如那才华高绝的文士,信手一笔,已是名篇。
无论田安平搬出怎样的招数,是人族或魔族的过往智慧结晶,虽则劈头盖脸天翻地覆,总像是一阵风
风吹不落蝶舞。
飘飘白衣如飞雪,雪中重玄遵的眼睛越来越亮。
从来信手落子,一向听风无意。他在棋局上的懒散闲适,是因为这一路走来绝大多数对手,都经不起他的推敲。
但田安平的表现的确精彩。
即城里封境禁足的十年,天牢中随七恨而走的叛逃,每一次都是对过往的抛弃,都将长时间的经营积累抹消……可这些都没有阻止他走得更高。
重玄遵一瞬间有三千次的身法变幻,倏忽上下左右,出现在任何一个需要他出现的地方,每一次身法的变幻,带来的都是引力、斥力……整个战斗环境的打碎又重组。
他开始认真地面对这场战斗!
必须要说,上一个令他如此酣畅、有饮甘之快的,还是得鹿宫前的姜望。
世间有绝顶者,久不在樽前。
今来酣饮!
他拿出了争胜的状态,开始新一轮更强势的进攻。
田安平却在这个时候,往后仰倒。
这次仰倒并不是什么正面战斗的方式,而是精准地剖势分气,脱出了重玄遵的气机锁定……可以说脱出了战斗,直接嵌进了仙魔君相的血肉里。
魔者,吞金嚼铁。
这尊仙魔君相的肌肤血肉,也与山峦无异。毫毛如树,盐渍积滩,魔界风雷雕刻的皮肤纹路,竟似泥沟山壑……细看来有石有铁。
但田安平倒下如在水中,以此来脱离厮杀。
他笔直地下嵌,眼中有好奇心得到部分填补的满足,笑着对重玄遵说:“你的援军要来了。”
重玄遵‘噢’了一声:“那我不能再拖延。”
日光月光分别爬在他的两条眉上,左眉粲然如雪,右眉燃焰如火。
同时各有一撇星光出现在他的眼角,微微弯起,便似凤羽一般。纤薄的光雾隐隐,如一尾微扬的星纱。
他的眼睛没有因此隐约,反而越见明亮。
这只轰向田安平的拳头,骤然散开,大张五指一一他的长发猛然扬起,在重玄力场的影响下,每一根都扭曲成不同的姿态。
真正的风华棋局,到这一刻才算铺开。
可以看到他的五官是如此明确,寒星双眸,明朗鼻峰,从容的微笑,飘飘的风流……可是他身周的一切都在扭曲,扭曲到给人一种并不真实的感受。
虚空产生了波纹,光线来回折转,阴影仿佛被翻叠。
这种“扭曲”以重玄遵为中心迅速蔓延,使他如在一张变幻不定的画中。
而他是这幅画里恒定的风景,真实的注解。
可在这幅画里,金铁都成流质,雷霆竟成泥沙,难朽难坏的岩石,如蜡消融!
他以外相的虚妄,体现他的真实。他以正在朽坏的所有,成就他不朽的风景。
即便是田安平这样的存在,也在这刻嗅到死亡的气息。感到人生遥途的终点,竟然已至眼前。
“死亡是另一种未知……”
田安平的眼神略有期待,他是真的对源海感兴趣!但马上又将这份期待碾去:“但这是下一个大考的课题。”
他的眼睛骤然圆睁,眼周立显一圈老树皮般的竖褶,眼珠也爆凸出密密麻麻的血线——这血线仿佛扎进了虚空的底部,世界的根源,以此完成对此处战场所有细节的掌控。
这一刻仙气、魔气,枪劲、拳劲,剑芒、飞矢……战斗中的种种留痕,乍如抽丝而起,兀显于战场,全都向重玄遵杀去。
似乎随着他下陷远离而尘埃落定的静止画面,顷刻又演化为暴烈的杀局。
甚至在茫茫天境之下,亦有整个神霄世界丝丝缕缕的云气蒸腾,都窜上此处高穹,诸方交汇,加入这场剿杀——就在这交战的过程里,田安平已经对神霄世界建立了相当程度的认知。
名为星渊无相梵境天的中央天境,以最包容的姿态,映照着诸天的星辰。此时一颗颗不同星辰的
“光线”,竟也汇集而来,全都随着田安平的意志偏折。
那么多年在辅弼楼仰望星空,他对星辰的了解,并非常人所能想象。
世上有太多高深莫测自谓星占者……大多庸才!
满天星辰,他无师自通。
“人之而内,藏有无限的秘密。人之往外,宇宙有无穷的讯息———这两者都令我着迷。”田安平以他对无穷宇宙的认知,回应重玄遵的‘不拖延’之语。
不同星辰的特殊,不同星光的性质……全都在这一刻构筑他的杀机。
其于天地之所知,尽都当做他的武器。
甚至于有一座已经熄灭了很多万年的星辰,从宇宙的某个荒僻角落被牵拽而来——以星辰映照的伪装,闯入中央天境。而后剥离光色,显出崎岖本貌,杀入这片虚空战场!以无可匹敌的威势,远逾山岭河岳,黑压压轰隆隆地砸向立在扭曲画作中的重玄遵。
重玄遵仍然站在那里,仍是张手遥按的姿态,好像他从来没有做出改变。
但星光也好,神霄云气也罢,乃至于仙气、魔气,都在侵近他的瞬间扭曲,然后崩溃。
在他身周浮起一个个深邃的黑洞!
这些黑洞被压缩成极微小的状态,竟如棋子一般排列。
什么生死之局,大龙缠杀。
棋盘分明清一色!
所有靠近重玄遵的手段,都被那些贪婪的黑洞吞噬。
其来处、其演化,那些认知和奇思妙想,全都失去了意义。绝对的力量压制了一切,绝对的重玄之力,统治了战场。
黑洞为棋,万光都不显。唯独重玄遵本人,却还清晰可见,辉耀一时。
他的光是不能被吞噬的,他的容颜无法被混淆。
此刻他从容但高上,如俯瞰蝼蚁的至高天神。
平静审视田安平的他,五指轻轻合拢。
那宽广不知千里万里的星辰,在寂静中熔炼在他的掌心,化作一枚闪闪发光的石头,如珠玉琥珀般一一这就是这座远赴而来的无名星辰,最后的墓碑。
碑上并无一字,不留一痕。
田安平有一双洞察真实的眼睛,求知认知的心。
他尤其能够感受这种力量——
重玄遵是操纵虚相的大师,玩弄幻觉的绝巅,但眼下每一幕令人惊惧的壮景,全都是真实存在的!
重玄之力数万倍数十万倍的变化,彻底改写了战场。
仰倒下去的田安平在下陷。
站在那里的重玄遵也在下陷。
田安平下陷,是自归于他的仙魔君相,如鱼归海。
重玄遵也跟着下陷,因为他身周的力场将一切都扭曲而后撕碎……轻易被撕碎的那些事物,也包括代表魔界最高位格的仙魔君之躯!
这磅礴魔躯,山竟为水。
厮杀双方像两个落水的人。
在万界荒墓巍峨高上的仙魔君相,在这场战斗里几乎没有体现太大作用,长久与月轮相持。现在就连作为战场,也好像不能合格了!
不知多少个日夜,苦心雕刻的仙魔之身,作为田安平登顶魔君后的优秀作品。在三光同耀状态下的重玄遵面前,完全是一件什么都遮不住的薄纱。
一朝如山崩,根本止不住溃势。
但世上又有哪处战场,能够在这样的重玄遵面前,保持稳定、体现存在呢?
田安平仰倒在其中,身边掠过的都是他苦心积累的力量,仙气魔气如潮涌,全都被重玄遵身后的黑洞棋局所吞咽,不知吐往茫茫宇宙的哪一处角落。
他抬了抬手指,但只笑着说:“就到这里吧——”
这般身形也仿佛成为溃涌的力量的一部分,开始幻光而扭曲,但并没有被黑洞棋局吞咽,而是坚决远离。
他的语调轻缓,大约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毕竟也曾身为兵事堂统帅,斩雨执掌。我不忍见帝国的精锐之士,在庸才的统领下,徒然消耗在我指掌中。”
重玄遵心下了然,这回真是齐军来了。
天覆、春死两军,早就厉兵秣马。临淄观星楼和幽冥世界灵咤圣府也都已经准备很久,神霄一动,即可远征。
镇国大元帅在大军团作战中,并不刻意求快。但算算时间,这时也该杀进神霄世界了。
从田安平的表述来看,作为先锋靠近的应当是王夷吾。
田安平纵是通才,本身就有着顶级军略,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在战场上说姜梦熊、陈泽青是庸才。唯独王夷吾,一向是引军万骑、冲锋陷阵的将才,而
非提众数十万、星罗棋布的帅才……
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略略皱了眉头。
田安平笑着解释:“每一份材料,都有它的作用。”
“怎么消耗都可以,我唯独不能忍受它的消耗毫无价值。”
“我确实不是什么心怀怜悯的人,我的不忍只是针对浪费。”
“不应该有无意义的消耗的……”
他认真地说:“天生万物有其贵。”
哪怕他曾经在战场上,把所部士卒大半都拿去填胜负。他的“不忍”,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非必要,他并不会做一些矫饰的情绪。
但这种“不忍”,只是针对珍贵之物的吝啬。而不是那种对生命的怜悯和敬畏。
重玄遵或许听到了他的解释,或许并没有听。
他在仙魔君相的躯体里漫步而前,优雅得像是赴一场旧约,随手折花一枝,而后放花为蝶,合拢五指,便握住了一只璨光耀眼的日轮……
展眉砸落!
潇洒的身姿,淡然的表情……极致的力量。
亿万根断线声。
仿佛绝世之名琴,以摔碎为绝唱,最后一次祭奠知音。
被田安平所掌控的规则之线,像一张被石头砸穿的蛛网。
田安平所在的这片虚空,乃至容纳他的仙魔君相,甚至他自己……都在这一记轰砸下支离破碎。
又迅速重构。
他翻掌以上抵。
掌中有一物。
那是府邸,是街道,是一座城市……是大泽田氏的祖地,他修出来的即城!
大泽郡里仍有“田城”,仍有那个刻在城门的“即”字,只是街道屋宇,早已换了格局——这些年来吞咽田氏族运,受高昌侯府滋养,承霸国荫泽……迅速成长起来的真正的即城,已经被他带走,此刻在他掌中。
而后如龙卷过境,似地龙翻身。
街道遽为沟壑,楼台尽都塌陷。
在日轮璨极一时的光耀下,就连田安平自己,都像是一堆线条搭起来的假人。
大日璀璨,照出他的所有,令他的道途本质都无所遁形。
偌大一座即城,不断地扭曲粉碎……又重构!但终究还是倒塌碎灭。
城中有楼曰“辅弼”,在朝阳融雪般的城景里,它独岿然,仰面烈日。
在烈阳璨织的光幕里,有两束星光洞世而来!
其辉耀于远古星穹,在北斗星域乍现,仿佛自无生有,但本就有相应的星域为其保留。
北斗九星,七见二隐。从不轻出,见者显贵。
左辅又称“洞明”,右弼也称“隐元”。
田安平也签下两张星契,是事实上的星占宗师!
且他所签订的星契,是如此隐晦的星辰。
今引二隐之力,调动亘古长照、不曾熄灭的星辰,前来干涉战场。
辅弼二星和重玄遵先前捏成玉石的那颗星辰性质完全不同,前者是概念的集合,后者就只是死去的天体。
死去的星辰,徒具星辰本身的庞然和力量。但真正恒照万古、光耀诸天的星辰,是具有超凡意义的。接近不朽,几乎永恒。
所以星契才如此重要,被视作星占宗师的底牌。
但握日轮砸即城的重玄遵,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抬眼睛——
即有星光飞天而起,自这片虚空,反照远古星穹。
辅弼二星之外,有七颗星子浮沉。
纵横交错的星光,织成锁链囚笼,牢牢锁住两颗北斗隐星的光芒,使之不得落神霄。
重玄遵并非星占宗师,但能看到星契的本质。
对付底牌的方法并不全在牌桌上,让它打不出来,当然也是一种选择。
在一切崩溃的事物里,田安平仍然具体存在,他仰倒而视高天,仰看重玄遵,如视一尊完美无缺的神王。
他的确在这个人身上看不到弱点,整场战斗之中,对方似是“无缺”的存在。
他所构想的完美,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此般完美,他看到自己也是有机会靠近的。那种更高于此的力量……究竟如何抵达呢?
他的眼神静惘,并没有什么紧张之类的情绪,仍如过往无数个日夜,独在辅弼楼中看星空。
有人恐惧他,有人厌憎他,他只是他。
在这样一个时候。
日轮在重玄遵掌中。
月轮铺开月相世界,正在与恐怖魔尊纠缠。
星轮已经高上古老星穹,锁住了辅弼二星。
也就是说……重玄遵为了进一步把握战局的优势,已经放开了最后的防御,似乎露出了致死的漏洞。
这是一个陷阱。
是流光交错一瞬间,其人随手落下的死局。
田安平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兴趣。
在这种层次的交锋中,陷阱能够成立的前提,是它在某一刻,的确露出了关乎生死的破绽!
他不怕危险,只怕无趣。
所以这刻的仙魔君相虚实荡漾,而他以仰倒的姿态弹身而起——
他掌中是已经崩塌大半的即城,城中唯一高耸的辅弼楼,也已经被日光封死,天窗不透。
但在他弹身而起的时候,整座即城都响应他的征声。
那密密麻麻的规整如田垄的民居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在扭曲的力场中依然保持了自我。
在田安平仰起的同时,这个方正房间亦飞出群居之所。
它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印章,彰显了极致的权柄,有着不容更改的意志……遽起一时。
“啪”的一声!
印在了日轮上。
喀嚓喀嚓喀嚓——
日轮之上,裂隙如蛛网。
此霸府也!
作为“中三境”里承前启后的关键境界,关于内府境的著述,可谓汗牛充栋。众所周知,内府的“房间”数量并无止数,理论上可以无限探索。
当初姜望在内府境,就每座内府都开拓了三千房间。
但摘下神通种子,便已得内府至珍,接下来的探索便毫无意义。
且内府修士普遍还没有开始锤炼神魂,内府房间的开拓又与神魂力量息息相关……内府房间虽无限,修行者却要为神魂力量所制约。像姜望那样每府开拓三千之数,已经非常罕见。
同境之中,恐怕只有项北做到这一点。
终归大家的修行路还是要往上走,绝巅的风景不能在内府境的山头看见。路过也就路过了。
而霸府仙宫别出机杼,专注于内府修行。在九大仙宫之中,他们独有章法,追求在内府之中做无限的探索。
追逐这细微之处,无限延展的可能。
他们有一套成体系的越境而归府的办法,外楼、神临、洞真甚至绝巅,都只是视角的开拓,最终重心还是回到内府。
他们探索内府,修筑内府,重构内府……最终内府即无穷,以内府为仙宫!
田安平则在这个基础上有自我的创见,当年囿于锁境之刑,他直接将内府剜出,修在了身外。甚至将田氏先祖的骨灰挖出,以为内府地基,在漫长的足称“煎熬”的时间里,引田氏族运为刻刀,如筑楼般细心雕刻。
自身修为已经停滞,内府却在不断地跃升……到现在已经结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胎。
很多人都已经知晓他是霸府仙宫的当代传承者,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翻出这个杀手锏。
日轮本无缺,璨光更无瑕,田安平却看到无尽璨光交织的关键点,以霸府镇于其上,强行制造了缺漏!
遂有日轮之裂。
日轮上的裂隙都经由最极致的计算,牵一发即动全身,为了挽救它,重玄遵将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它将成为风华真君的溃堤!
这种关乎根本的神通之创,对于修行者的伤害是根源性的。没有人可以不在意。
他是重玄遵完美人生里,不完美的痼疾。
但重玄遵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握住日轮的五指,再一次发力。他不收回而是往下按,将早已诞生灵性、还在挣扎维系自我的日轮……主动地按碎了!
一时碎光千万重。
神通之质毁于一旦!
这一刻神通之光的肆意奔流,扭曲了所有感受和认知。
交战双方都在这个瞬间变成了聋子瞎子,七感皆失。需要重新建立认知,重新感受彼处。
对田安平来说,建立认知是毫不费力的事情,他甚至于要加入更深层次的洞察……这些繁琐而复杂的工作,他在一个瞬间就完成——
他已经不能做到更好了。
可他抬眼只看到日轮崩溃的金色的光。
在那满目茫茫的金色璨光中,一袭白衣过光海……永远地映了他的眼睛里。
他已经触及重玄遵心口的爪形,无意义地散开了。
手上的每一节指骨,都已经粉碎!
只剩皮裹着肉,肉已成浆。
当然碎的并不只是手骨。
他微微垂低眼皮,看到的是重玄遵的掌刀,笔直地洞穿他的心脏——
重玄风华从来不赶时间,因为他走最直接的路。
放开星轮去斩隔辅弼二星,的确是一个陷阱,但也是最直接的邀请。
两人,一合。
分对错,生死。
田安平笑了:“我开始相信———你总是对的。”
他其实不相信有人睁眼就能看到正确。
因为真理一定有一个漫长的求证的过程。
可是答案已经出现了。
那惊风过绝巅的一合,他成为错误的那一个。
或许他并没有错误,他只是慢了一些。
但“慢”的代价已经出现————
他的身体碎为一截截的断线,天上地下无止歇地飘零。
而那尊捧着巨大月相、同时被月轮刀钉住面具的恐怖魔尊,纵身投进月相中,便似游鱼入水无踪影。
只有涟漪一缕,渐散而渐平。
月轮隐,星轮散,日轮残光被重玄遵捏在掌心。
他捏着这卷残光,似捏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掉了嘴角血迹。
像是结束了一场晚宴,而非什么生死对决。
这时才有马蹄声响,一个身量极高的长脸男子,跨乘龙鳞妖马,身后万军卷旗,就这样杀气腾腾地杀进这片虚空——
凝练如刀的兵煞,将这片已经十分脆弱的虚空,轻易就割开。
在荡漾的流光中,剖见好似青山覆雪的真君。
其时也,荆国新举的明月正高悬。
这星渊无相梵境天,星光璀璨,雷霆万里,阴云晦雨卷冰雪……真是万里不同天。
无尽幻光之下,唯独那件白衣披覆的风华之姿,作为真实的风景而存在。
“奉镇国大元帅令,我部为大军先锋,贯通诸炁炼性律道天,先登玉宇辰洲————”
将号不算好听的大齐勇毅将军,单手拉住缰绳,全军骤止,并无余音。足足三万骑,浑成一体,旌旗兵煞都长扬,如他身后长披。
他一板一眼地说话:“重玄真君,此处战况如何,
可需军援?”
重玄遵随手将那颗星辰捏就的玉石丢过去,上面还用星光牵了一条链,因此成为一个吊坠。
他在月光下淡笑:“不过有块拦路石,已经被我搬走。”
拦路石,搬来作坠。
“有劳真君。”王夷吾接过来放进内甲,在马背上低头为敬:“请往大营,有镇国元帅坐镇,太医令随征,阁下可稍作歇息。在下军务在身,不能久叙——就此别过。”
重玄遵翩身而笑:“勇毅将军请劳军务。”
就此匆匆一别。
骑军呼啸而过,踏星空如长虹贯夜。滚滚兵煞,留下了长久的天痕。
重玄遵便在这道天痕旁边独自漫步,直到看到一只
星光凝聚的蚂蚁。
似挂一根无形之线,垂降他身前。
“堂堂仙魔君田安平,在风华真君的嘴里,也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颗拦路石吗?”星蚁的口器中,发出温和细腻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陈泽青。
此次出征神霄世界,完全地以姜梦熊为主,兵略超卓的陈泽青,加号“军师将军”,专注于情报和后勤工作。
关于重玄遵和田安平之战,引军为先锋的王夷吾只需要一个结果。而他需要更准确的情报,更清晰的细节,以便后续战略规划。
重玄遵却在看星蚁:“陈大帅今以此形显,也足见轻描淡写。”
帝国高层都知陈泽青一生都被血魂蚁折磨,但他自己好像并不忌讳蚂蚁。
陈泽青的声音道:“蚂蚁是很好的军队,思维简单、服从性高、行动力强,团结,无惧。我越观察,越觉得欣赏。”
星蚁静垂于彼,这样的蚂蚁,在整个战场,不知已经布置了多少。
倘若不是血魂蚁的制约,他也该是星占的宗师吧?兵家、星占,两道之宗师。
重玄遵微微点头:“纯粹从兵源来看,蚂蚁是很好的选择。”
“但更好的军队是有思想的,是聪明的。士卒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感受,在对一切有清晰地认知后,仍选择奋不顾身。”
那位坐在轮椅上的春死军主帅,平静阐述他的思考:“我有时觉得——仅以军队而论,魔族就是最后的答案,他们改变了自我的认知,却保留了其它的一切。”
“但有时又觉得……太偷懒了。”
“魔族的认知是被一种更高上的力量修改,而非自我的觉悟。”
“这并非我理想中的最好的军队。”
“在某些时候偷过的懒,总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偿还。只是……那种偿还是否准时到来,会在何时到来,又将以什么方式体现。我不得而知。”
神霄战争开启,绝大部分人都把妖族当做最重要的敌人,在历史在现在,都是如此。
陈泽青却有更多的注意力在魔族身上。
不为别的,只因为魔族已经靠近他对军队的最终答案。
底层阴魔,没有灵智,绝对服从。中层将魔,简单灵智,悍不畏死。
上层的真魔也好,天魔也罢,由各族而堕者,都是改变了自我认知,但保留其它一切。
以战争兵种而论,很难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这个族群好像就是为了战争而诞生。
“魔族的认知就是一种根源性的改变,谁又能说那不是自我的觉悟呢?我们所谓自我的觉悟,难道真就没有更高上力量的干涉”重玄遵倒是并不介意跟陈泽青讨论:“换个说法——如何才能分辨这两者?若是不能分辨,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非常好的问题!”陈泽青的声音说:“可惜求证的过程必然艰难,也只能等到战后再探究——说起来风华真君阵斩田安平,也算是为朔方伯雪恨,为人族诛魔君,立成大功一件。”
“田安平并没有死。”重玄遵摇摇头:“或者说,他并没有死透。我斩了他的仙身魔身,却逃了他的恐怖魔尊相。他这种人,只要还能思考,就还会走向强大。”
“大战方起,连个绝巅的性命都没留下……我和田安平的这般胜负,亦只可算是微澜。”
他的语气淡然:“不过至少在短时间内,他应当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了。”
陈泽青的声音若有所思:“看来他在万界荒墓,确然有很大的提升,竟能在你手下逃命。但是单枪匹马来拦你,又多少有些认知不清——他的行动虽然不可预测,不受任何规则的制约,但很少有不自量力的时
“我感觉拦我并不是他的目的。”重玄遵语气随意:“他用重伤来换我一段时间的休养,也对那位无上魔主交代得过去——或许……他是为了避战。”
“避战”陈泽青问:“你是说他对诸天联军此次神霄战争的结果并不乐观”
大军卷过的兵煞留痕已经散尽,重玄遵也走远:“我只是这么判断。至于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避战,那要等到杀进万界荒墓那一天,真正割下他的头颅,才能知晓。”
“或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留在万界荒墓,成为驻守大本营的那一个。也或许……此时此刻,正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东国紫旗,飘扬在星穹,紫微星悬照万古,也照亮了前路。
巨大的方形星槎,横渡虚空。精锐的大齐甲士,阵列如林。
有“绝世天骄”之美誉的当代大齐朔方伯,正作为斗将在阵中,尚不知他的血海深仇,险些被重玄遵还报。
世袭罔替的爵名,让孤身被征召的他,也有一队亲卫随行。
哪怕人数只有一千,这也意味着在必要时刻,他随时能收拢散卒,合成一支军队,建立无上功勋。
这些年苦读兵家典籍,翻烂了朔方家传,他自谓从各方面都做好了准备——
当然并不包括,此时忽然悬浮在他面前的这张假
“鲍玄镜,或者说……白骨尊神”
虚悬的假面发出声音:“我代表那一位的意志,特来向您问好。”
这是朔方伯的私人军帐,帐内禁法密布,帐外亲兵列队,不容闲杂叨扰。
这张假面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帐外一名亲兵的脸上揭下来,飘然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在它出现之前,鲍玄镜自己都不知觉!
“原来是幻魔君当面!”鲍玄镜坐在长案之前。英武的年轻将军,披甲凛然,手握兵书一卷。
他的眼睛抬起来:“不知你说的那一位……是哪一位”
嘭嘭嘭,嘭嘭嘭。
大军在军鼓中前行。
帐外旌旗猎猎,狂风怒卷。帐内灯火通明,倒是只有年轻伯爷的身影在摇曳。
“当初在临淄,执地藏举天意如刀。缘空师太也差点就发现你。还有人智计通天,险些算到你的存在……这一切,都是祂帮你抹去。”
悬在空中的假面,发出轻巧的笑:“您说祂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