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托木河畔。
泰萌卫城。
不同于西安府的繁华与炎热,八月的泰萌卫,淅淅沥沥的小雨联绵,即使是不下雨的阴天,也没有盛夏的酷暑难耐。
王进忠披锁子甲站在山腰,看着泰萌卫的师范队挖掘壕沟。
他的戍边已经期满,原本也该回到西宁,但周日强开出升任泰萌卫指挥使的条件,把他留下了。
其实原本指挥使的官职,并没有让王进忠心动。
毕竟周日强在这,他就算当了指挥使,也没有掌印的资格,至多是个分管练兵没实授的指挥,权力有限。
按照刘承宗当年的约定,他回到中原也能升官,此时的元帅府正是逐鹿天下的时候,现在回去还能赶上大仗。
总好过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挨饿受冻要啥没啥不说,还要跟一些西边来的无名之辈打烂仗。
更别说,河湟家里就老父亲一个人,他一出来就是好几年,虽然家书传信没断过,但心里到底是放心不下。
让他改变主意的人是周一敬。
王进忠是家丁出身,没有太远大的志向和见识,当初随王承恩投降,给刘承宗踏踏实实当兵,为的就是那七斗月粮和配发的茶、油、肉干,还有能让老爹沽酒喝的零花钱。
后来愿意到天山,为的也不过是个从五品散武官的前途。
但人家周一敬可是文曲下凡的进士啊,那是能指天画地,真正的有识之士。
这种人都被大元帅派到泰萌卫来了……这鬼地方虽然看着鸟不拉屎,但肯定将来大有前途!
周一敬到泰萌卫的第二天,王进忠就给老父亲写了家书,说自己不能侍奉膝下,建议他再生一个。
同时也请周日强给青海都督杨鼎瑞写了封信,希望能请杨都督帮他找个后娘,照顾老父亲的生活起居……他就留在天山,再给大元帅在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卖三年命!
他看见周一敬就不想回去了。
但周一敬看见他们,难受得做梦都哭。
自从跟随洪承畴兵败,直到抵达泰萌卫,周一敬脑子里都一团浆糊。
先是沦为阶下囚,在自己跟别人都在考虑殉国尽忠时,他被迫告别狱友,被刘承宗召见。
这事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认为,第一个被召见的应该是洪承畴。
见面也不是他想象中招降之类的情况。
那完全是刘承宗自说自话,简单说他开疆辟土了,稍稍介绍了打败瓦剌的情况,就告诉他当参将了,过去给汉人守边。
周一敬被刘承宗那些没礼貌的卫兵推推搡搡带出去,脑子里还没转过来弯,就见人拉来两车行李,直接把他装车起运了。
随同军队启程,每天在马车上晃晃悠悠迷迷糊糊。
其实周一敬不怕流放。
他不是什么没出过远门的读书人,祖籍西安,自小在浙江衢州长大,考取三甲进士外放知县,去的是广东的海丰,对台湾进行大规模拓垦的大首领颜思齐就是海丰人,沿海三户必有一寇。
境内嵌头村更是半年前刚被郑芝龙攻下作为巢穴。
周一敬上任,因当地水患频发,百姓多随大寇泛舟入海,因此号召士庶捐买田塘,结合风水堪舆,在县衙南门外的丙方建南门湖;在丁位的谢道山建了文峰塔。
塔座石门朝向艮方,与其它的峰、水,会成艮、丙、丁、巽、辛、兑六秀荐禄格局,受纳县城元辰的贪狼武曲诸水,形成风水上的大雅气势,以振兴海丰气运。
会治水患很厉害,懂风水堪舆也很厉害。
但最厉害的,还是用风水堪舆学说,在兵荒马乱的年景里劝说士庶捐钱,甚至就连海寇都得给他捐钱搞建设。
因为扬帆海外的巨寇也要回家祭祖宗,海寇的儿子,也照样要考科举,都需要文峰塔的气运。
所以官声极好。
那塔还没建成,周一敬就升迁甘肃巡按御史。
流放?
天南海北,他哪里没去过?
但听说要去的地方是天山以北,瓦剌鞑子的地面,周一敬确实怕了……这地方他真没去过,连听都没听过。
主要还是跟他同行的军队,看着也不像什么良家子,什么贺人龙高杰李成栋,路上不把他吃了都算军粮充足。
惊惶未定,舟车劳顿,寝食难安,不知所措。
每天吃的都是炒面、炒米,难以下咽。
跨过黄河,穿越谷地,见到了传闻中跟海丰那边不一样的海贼。
南方的海贼,是大海中的贼人。
北方的海贼,是沙海中的贼人。
都一样。
人们的衣着服饰逐渐陌生,言语也渐渐听不懂了。
就连马车的轮子都被走烂。
他在一个个游牧部落短暂停歇,军汉中的文官是如此扎眼,那些叽里咕噜念叨着蒙古方言的军官统率牧民,而牧民们排队拉着大半小子,依次匍匐亲吻他的官靴,要他一一用手抚顶。
带队军官解释,蒙古旅的谢大帅说动中枢,将青海诸部纳入科举范围之中,凡是会写汉字的都要去参加童生试,当了童生,谢旅帅给奖励羊两只,刀一柄。
你看看,他就说,别管是开船的还是骑马的,总之这海寇的儿子也要科举。
人们认为进士与行走世间的神明无异,要借他金榜题名的神力,来成全了高中童生的梦想。
他面无表情地抚过每一个牧童头顶,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心神却飘到了九霄云外。
料想刘承宗所言开疆辟土,也就如此了吧?
这都是已经到了海上,在南方,海上的事可不归朝廷管。
他以为这趟漫长旅途快要抵达终点。
他们却说还要穿过六百里不见人的戈壁,走过四百里没水喝的沙漠,饮了台吉修的坎儿井里的水,这趟属于他的极西之旅才刚刚开始。
再度上路。
是黄沙中一座座连城都没有的驿站,驻守的老兵打听着知交故友的最新动向,黄滩羊悬挂铃铛,奔波驿站之间,将一封封家书代为传送。
荒漠里穷疯了的马匪穷得连马都没有,自黄沙中浩浩荡荡的跑来,看清楚袭击的目标居然是军队,又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在漫天黄沙里。
当他的鼻子终于习惯了骆驼的臭味,驼铃声中,周一敬看见了哈密城的轮廓。
这座三复三失,让大明魂牵梦绕百年之久的名城,还有带着没有铠甲战马的百人大军迎接他们的哈密汗。
这位与万历年间扰乱宁夏的哱拜同名的汗极为市侩,竭尽所能地向军队推销城内所有的货物,还热情地将自己装饰华贵的马车赠予周一敬。
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他到了天山,劝说楚琥尔,不要再一年一度的过境骚扰哈密。
甚至不求成事,只要他愿意帮忙就好。
周一敬没要巴拜汗的马车,他说自己只是个流放之人,甚至都不知道楚琥尔是谁,更不知道自己能否办到这件事。
却没想到巴拜汗听见他是流放之人,眼睛都亮了起来,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向他大倒苦水。
说以前大明在的时候,日子不是这样的。
那金路上一股股的朝贡队伍,礼貌、文明又富有,从手指缝里随便漏出仨瓜俩枣,就够哈密城吃个肚儿饱。
哪儿像这刘承宗来了以后,东征西讨,兵马遍地乱跑,招降纳叛收容各地恶棍,那天山的楚琥尔是有名有姓的一大恶棍,过境沿途户无宁日,见谁抢谁。
如果说刘承宗的恶劣程度是十,那楚琥尔最少也得有三那么多。
周一敬觉得这个巴拜老爷不是好人,这完全是恶意中伤。
他虽然不认识楚琥尔,却也是喝了台吉井水的人,能在几百里荒漠无人区费力打下那几口井,造福旅者的台吉,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这下子他连刘承宗都没那么抵触了。
那位大元帅,除了文化程度低了点,对待降将的流放距离远了点,倒也不至于恶贯满盈。
但巴拜汗确实让他在哈密找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以至于周一敬启程离开哈密时,心里竟明显有一种背井离乡的难过。
当然这种难过可能跟巴拜汗也没啥关系,只是哈密城这个地方,是周一敬所认知里最为遥远且神秘的城池,离开这里,他对下一步踏足何方便一无所知。
但并非一无所知。
再次上路,就到了火焰山。
这里没有太上老君的丹炉,却让周一敬看到了海市蜃楼,贺人龙那些人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看见远方村落的第一时间,就派出精骑前哨,准备大打出手。
结果什么都没有。
再后来,贺人龙那些人跟他们分开了,那个诨号李诃子的年轻军官总是嬉皮笑脸,说他们要去狮驼岭,接下来就不跟文曲老爷同路了。
不过后面的路,倒是走得轻快了些。
一成不变的戈壁与荒漠,变成秀美草场和壮丽雪山,一望无际的林海间驰骋着周一敬在刘承宗军中见过的伊犁大马。
天山。
雪山之下,一望无际的林海与草原结合的高地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四方土墙围起来的城池。
天山卫城。
坐镇此处的守将,是刘承宗的大哥,刘承祖。
城里人挺多,也很热闹,建城如火如荼,城里还有大大小小的军器局、兵粮所,人们虽然披挂铠甲肩扛火枪行色匆匆,但并不惊慌,城内还有不少妇孺,看着倒也安居乐业。
周一敬觉得这地方挺好,尽管路途遥远,还冷了点,但也算有吃有喝还热闹。
看来刘承宗开辟的新边疆,发展的还真不错。
在天山卫武夫遍地的衙门里,周一敬见到了刘承祖。
不同于身处汉地衣着服饰却略有蒙古化的刘承宗,刘承祖头戴发巾、身穿战袄,腰悬雁翎刀、插着燧发铳,一看就是明军军官。
就连整个天山卫衙,似乎都在其气质之下,变得气氛紧张,好似正在打仗一般。
周一敬心想,自己被流放到这个衙门报道,长官有点过于严肃了,看来今后行为要小心谨慎。
但实际上,刘承祖知道了他的来路之后,根本懒得搭理他,因为衙门的紧张气氛不是他造成的,是天山真的在打仗。
事情的起因是督尔伯达来久居陕西,得到刘承宗的同意,命儿子领部众调往海上,天山的牧地空出一些划给了天山卫。
卫拉特联盟的贵族们划分新的牧地,一时疏忽,游牧分配出了问题,几个贵族今年要游牧的草地,过去发现已经被啃秃了,引发连锁反应。
草被别人的牲口吃了是大事,要动刀,要见血。
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
天山军作为维稳力量,已经派出部队前往边境,防止哈萨克汗趁机侵占草场,同时刘承祖要掌握最新的冲突情报,随时准备出兵调停。
他根本顾不上管周一敬。
“你运气不好,宰桑湖正在打仗,没办法在那坐船,我让人带你去阿尔泰,从那边再走两千里水路就到你该去地方了……能开弓多少斤?算了,会不会用?”
周一敬还没有从天山仍然要往北两千里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刘承祖已经把腰间的火枪跟火药袋塞进他手里,还顺手点了两个兵。
“任何时候别离开他们俩身边,会骑射就弓不离身,不会火枪就到船上学,有不认识的人靠近你就放铳,打死不论。”
“春季涨水,行船难免过险滩,靠岸别钻林子,小心猞猁、飞熊、雪山豹子,别被叼去,也要小心野马野驴,踢一下可疼得很。”
“到地方多听多看,人生地不熟别打猎,除了天山军谁也别信,旗军是林中属民,野外落单照样杀你;刑徒是凶恶之辈,堡里一样对你使坏。”
“还有楚琥尔手下拿烧火棍的骑兵,离他们远点,那些蛮子见谁戳谁。”
刘承祖交代完事情,收到军情,便出衙集兵,率马队一路西行,没管已经傻掉的周一敬。
有点吓人。
好在还留了两个兵,带着周一敬一路赶往阿尔泰。
刘承祖只说了从阿尔泰要走水路两千多里到泰萌卫,可是没告诉周一敬,从天山卫城到阿尔泰,还有一千多里地呢。
周一敬在马背上颠了半个月,人已经快被这条漫长的极西之路折腾疯了。
终于坐上托木河上的兵船,跟陕西启程时相比,周一敬整个人由内到外,说是换了个人也不为过。
两千里的漫长航行倒是无灾无难,等到再脚踏实地,人已经来到一块闻所未闻的苍茫荒原。
夕阳悬于宽阔大河之上,向河面与一望无际的针叶林洒下金黄,密林环绕拱卫着一座小山,山上修了用原木扎出的堡垒。
密林中的土路,自堡垒蜿蜒穿过密林,直通他的脚下。
在这一刻,周一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只知道大河岸边,立着的巨石被削平,凿出的碑文墨着朱砂,写了十四个字。
大元帅府,泰萌卫。
此去西安,九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