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恭用手里的黄金宝钞,换了点糖票,而后去买了一点东西,找零的时候,摊主多给了他十二文钱,之所以多给这些,摊主给的是私票,德乐糖坊发的有价票证。
他到德乐糖坊买了点糖,把私票花了出去,才回到了巡抚衙门。
他这么转了一圈,在街面上真的走了大半天,明白了糖票运作的基本逻辑。
这东西和费利佩发行金债券的原理,几乎完全一致。
就像泰西人相信,珍宝船会把新世界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的带回西班牙一样,几乎所有广东人都相信,方糖会源源不断的通过商行、商帮、穷民苦力的小舢板,运抵广州府。
事实上,府库里没有那么多的方糖,任由糖票兑换,但人们还是接受了糖票,因为需要一种一般等价物去衡量货物价值。
而且,糖票除了糖这个锚定物之外,还有一个让李佑恭意外的锚定物,那就是烟草。
在南洋,烟草广泛种植,烟丝也成为了宝钞通行前南洋的货币,硬通货里的硬通货。
自从大烟草完全官营以来,烟草课税极重,即便是广州官营烟厂,也要缴纳足额的税赋,烟草的价格自然包含了税赋。
而在南洋有一大堆的小厂进行烤烟,而这些烟丝,就成了走私的重头戏。
也是这些小舢板和海防巡检博弈的关键点,因为有些走私烟丝,走着走着就开始走烟土阿片了。
糖和烟,共同构成了糖票在广东的流行,但局限于广州府一地,因为两广地区,只有这里最是繁华。
李佑恭转了半天,确定了一件事,人们对货币接受程度,是宝钞大于通宝,大于白银,大于官糖票,大于私票,大于飞钱。
飞钱是一种很薄的铁钱,这种小钱在大明两百年时间里长期流通,是大明的主要货币,二十来年的时间,小钱被万历通宝几乎完全挤出了市场流通。
不是只有劣币可以驱逐良币,良币同样可以驱逐劣币。
人们别无选择,才会接受劣币,而不是天生喜欢劣质的东西,是市场上有太多的劣币,而良币完全不足,良币才会被驱逐。
只是让李佑恭万万没料到的是,广州府这地方,居然对白银并不是那么的热衷,宝钞和通宝更加容易被人接受。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也非常简单,白银轧印成银币后,不太好找零,一枚银币等于七百枚通宝,日常使用中,银币这种大钱,其实非常不方便,多是用于储蓄、大笔交易,而日常生活,都用铜钱。
但是铜钱完全不如黄金宝钞好用,铜钱又太小了,携带非常不方便,相对宝钞较重、体积小还容易丢、同时还不太方便保管,在市场里,不管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不太喜欢铜钱,因为铜钱不太好换银币。
宝钞和通宝,都可以在会同馆驿兑换成银币,但是通宝的面值太小了,导致会同馆驿兑铜钱的积极性很低,再加上朝廷推动黄金宝钞的发行,会同馆驿更倾向于兑换宝钞。
所以,才有了宝钞大于通宝大于白银这种现象。
两广巡抚刘继文,请求朝廷定向增发黄金宝钞,是地方需要,同样也是当务之急。
李佑恭将他在广州府的见闻,处置的案件,详详细细的奏闻给了陛下。
朱翊钧收到奏疏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十一日,他看完了李佑恭的奏疏,情况还算乐观,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内鬼。
至于那些敢对大明军出手的海寇,既然选择了对立立场,那就不是大明人了。
“糖票,朕做了二十二年皇帝,依旧没能解决钱荒的问题啊。”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
以前张居正贿赂冯保,用的是盐引,和现在广州府流行的糖票,几乎没有差别,都是有锚定物的货币。
大明缺钱缺的厉害,连广州府这种大都会,都缺少足够的白银流通。
当然,这不是朱翊钧这个皇帝失败,而是大明就是个饕餮,胃口太大了,多少白银填进去,都不够用。
“下章户部,议一议定向增发的事儿。”朱翊钧写好了公文,让张宏送去户部,给个定向增发的意见,这不可避免的会涉及到了宝钞超发的问题。
皇帝现在对超发,已经没有那么的担忧了。
西洋商盟,可以作为一个闸口,把宝钞向西洋泄洪,营造潮汐。
而实现这一切,需要以货物为根基,大明一旦失去了商品优势,就会慢慢失去这种营造潮汐的能力。
大明正在逐渐完善海外开拓与殖民的理论建设,关于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殖民,已经开始全面铺开。
而朱翊钧本人三十二岁,春秋鼎盛,如果还能掌舵三十年不变,说一句大明完成了中兴,绝不为过。
“不是,这安南是大锅乱炖吗?这都乱成了一锅粥。”朱翊钧看着陈璘、骆尚志、李佑恭等人的奏疏,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个小小的安南,居然有了五驾马车!
大明也就皇帝这一驾马车,文张武戚都在车上,可是安南四大家族一共有五个,多出来的那一个是权臣郑松。
郑松把莫氏击败,莫氏家主,安南都统使莫茂洽、莫全,相继被郑松斩杀。
郑松夺回了升龙城,扶持了新的君王,自己任命自己为‘都元帅总国政尚父平安王’,当之无愧的摄政王。
而安南四大家族,手下可统计的各方势力,足足有七十二个之多,形成了五主七十二家乱战的局面。
同墨、黎藻、杜桧、阮康、陈红衣、潘进江、武贡等等,这些名字密密麻麻的罗列在了皇帝的面前,而这七十二家,有超过三十家,都是隆庆、万历年间迁往安南的豪强、海寇建立。
“不是,这怎么还有个山西太原的周庄生?”朱翊钧惊讶无比。
两广、福建、浙江、山东也就算了,居然连山西人,都占据了安南宣化、嘉兴两府,称霸一方,归顺于阮氏家主。
张宏对这个人也不是很了解,摇头说道:“可能是做生意去的。”
一些个山西商贾喜欢到扬州置业安家,可能这个太原的周庄生,就是从扬州出海,去了安南。
骆尚志带兵攻打广安城,海阳城不动如山的原因很简单:海阳城的杜桧和广安城的城主武贡有仇。
平安王郑松,之所以安排两个有深仇大恨的家伙,互为掎角之势,完全就是为了海阳城和广安城联合起来,对升龙城形成威胁。
显然在平安王郑松眼里,内斗的权重远高于拒敌,防内大于防外。
海阳城杜桧本来打算让广安城接受足够的教训,再出兵救援,但没想到大明军的进攻实在是太猛了,不到两天就拿下了广安,独木难支的海阳城,直接溜之大吉。
升龙城的海洋门户,拱手交给了大明。
放到大明身上,就是天津府几乎没什么抵抗,落入敌人的手里。
这种荒诞程度,让骆尚志请功都有点不好意思,他还没有用力,对方就倒下了。
“怎么感觉安南还不如北虏,甚至不如倭寇呢?”朱翊钧看了半天的堪舆图。
无论是土蛮汗还是俺答汗,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大明打起来都是稳扎稳打,一旦给北虏机动起来,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而倭寇在朝鲜跟大明摆开了阵仗打了足足三年,大明才把倭寇推下海,把倭寇营造的山城全给拔了。
整体而言,北虏和倭寇,都算是个对手,安南这有点太过于疲软了。
“陛下,这才是蛮夷的本来面目,本来的实力。”张宏倒是觉得,安南这才是蛮夷的正常发挥。
北虏和大明打了两百年知根知底,大明东征,朝鲜战场上,倭寇们也是百战精兵,战力还是很强的。
“确实。”朱翊钧认可张宏的说法,大明边疆刷新的蛮夷里,北虏和倭寇,真的很能打了。
安南这个表现,才是蛮夷应该有的表现。
朱翊钧还是按照大明五等功赏牌功勋法,给骆尚志记功,并且下章礼部,准备给骆尚志封伯爵,只要他顺利打完了安南,完成军事胜利,这个世勋伯爵,就是骆尚志给他子孙后代赚下的家业。
礼部高启愚上了本奏疏,这本奏疏解释了一个皇帝不是很理解的现象。
都是万历维新大思辨的重要成果,矛盾说被广泛接受,阶级论却被束之高阁,甚至治学阶级论,都找不到名师教育。
这种现象如此的普遍,但背后的原因,却很少有人去琢磨。
因为阶级论要取代的是华夷之辩,而非儒家的其他理论体系。
要强行推行阶级论,就要解释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蛮夷,是否和大明人拥有相同的地位。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别说大明腹地,就连吕宋总督府,夷人多于汉人,汉人用的《大明律》,夷人适用的律法是《吕宋治夷条文》,甚至连个法律都不是,只是个条文。
在吕宋,汉人杀夷人只需要赔点钱,但是夷人杀汉人,总督府会派兵镇压。
如果要用阶级论取代华夷之辩,那么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法解释了,倭国的倭奴、吕宋安南的夷奴,波斯人和阿拉伯人贩卖的昆仑奴,他们也是被朘剥的穷民苦力。
如果是阶级论算,这些人也是人的话,如果这样,大明就无法合理掠夺财富了。
从国朝发展而言,阶级论显然是更加的合理,但华夷之辩更符合现状。
高启愚这本奏疏,解释了为何阶级论这东西,要学得成为朝堂明公,最起码也得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会学的东西,因为它天生就不太适合推而广之。
矛盾说是个方法论,就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
朱翊钧对这个看法,还是比较认同的,阶级论要推行的最大问题,可能不是儒家,而是当下的世势和环境。
如果要推行阶级论,就要放弃海外掠夺财富,那朱翊钧宁愿没写过阶级论。
张居正致仕之后,皇帝就是大明最大的保守派头子。
作为礼部尚书,高启愚要解释礼法,他在奏疏的后半段,解释了为何阶级论才是合理的。
他写了一个很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观点,那就是世家政治的灭亡,和科举制度的鼎盛,有一定相关性,但最终导致世家政治消亡的根本原因,还是黄巢按着族谱杀人。
一般大明士大夫们认为,世家的消亡是时代前进的力量,是科举制度和官僚体系成熟的必然结果,黄巢只是适逢其会,才混出了赫赫威名。
高启愚他写这篇奏疏,一般不会被发到邸报上,高启愚告诉皇帝,事情不是这样的。
在安史之乱后的唐朝中晚期,朝中的宰相,有75来自于七姓十家的望族,剩下的四分之一来自于寒门,这里的寒门也是有门第的,而不是穷民苦力出身。
像范远山这种赘婿、熊廷弼这种放牛娃,这些穷民苦力出身,能考中进士,在黄巢之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唐中晚期的其基本格局,仍然可以用‘上品无寒门’来总结,唐朝逐步完善的科举制度,事实上,仍然完全被世家所牢牢把持。
士族的任官优势,在黄巢前,一直都没有下降,甚至还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而加强。
黄巢对士族、世家按着族谱杀头,导致世家、士族的影响力极大削弱,再加上五代十国的兵荒马乱,最终造成了世家政治的彻底消亡。
阶级论得到了证明,正如阶级论斗争卷所讲的那样:所有的公平、公正,都是从斗争中取得,而非他人施舍。
高启愚上这本奏疏的意思非常明确,作为统治阶级,必须治学阶级论,结合矛盾说,去治理国家,制定决策。
朱翊钧回复了三百多字,肯定了高启愚的说法,也说了说他这个皇帝的看法。
“永远不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因为你压根不知道后人能愚蠢到何种地步。”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看完就是眼前一黑,直接拿出了章,给这本奏疏盖了‘贱儒’一章。
这一章下去,内阁就会严令斥责写奏疏的官员,内阁的严厉斥责,对于任何官员,都是天大的压力。
这么些年了,朱翊钧就没有见过能盖三章的官员,通常盖一章,基本就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朱翊钧也很少启用贱儒这个章,皇帝不好糊弄,是众所周知的事儿,现在真的骗不到廷杖了,陛下打廷杖,真的是往死里打。
这本奏疏,是户科给事中李汝华、两淮盐运使袁振二人联名上奏,他们觉得文定公王国光的边方实物饷银政策,有些缺点,那就是太费钱了。
朝廷每年要给军屯卫所支付足足660万银,来采买各种货物,然后用实物发下去。
两个人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名叫纲运制。
就是把江南沿海实力最雄厚的盐商组织起来,成为纲商,全权负责粮食、食盐、物料的对边方供应,而朝廷直接对盐商征收盐税。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边方物资贫瘠的问题,还解决了朝廷财用大亏的现状,而且还解决了盐税难征的困境,可谓是一石三鸟!
朱翊钧又不是十岁的孩子,他都三十二了,有二十二年的工作经验了,政令,别说一石三鸟,就是两难自解,都得问问代价是什么。
纲运制哪哪都好,唯独没有考虑过边方军兵的死活!
“在这些士大夫眼里,咱大明边军是不是人?是不是大明人?怎么能生出如此歹毒的计策来?”朱翊钧气不打一出来。
他除了盖了个贱儒的章,又写了三百多字,把两个贱儒,骂的狗血淋头!
这个一石三鸟的纲运制,组成的纲商,就会完全垄断盐的运输。
以前谁都能往边方运粮运盐运货,在卫所换取白银,可是有了纲商,就有了入门的门槛,只有朝廷照准的几家商贾才有权运货。
这就是一石三鸟的第三鸟,对纲商直接征税,简单直接。
日后,纲商们想送,边方才能收到如同毛毛雨的物资,他们不想送,把盐之类的卖到腹地,而非边方,那边方什么都没有,连盐都没有几口。
垄断的苦没吃够,还要再吃一遍。
大明商贾愿意把货物送到边方去,是因为边方有朝廷发的银子,才肯到边方去,如果真的把这个权力给了富商巨贾组成的纲商,大明的边方,只会彻底糜烂。
“把这个李汝华送到绥远去垦荒,种三年地,就什么都明白了,坐在京师的衙门里,对着边方,指手画脚,谁给他的胆子!不了解情况随意指指点点,连朕都不敢这么做!”朱翊钧给了明确的惩罚,先送绥远种三年地。
干点活儿,脑子就清楚了。
至于两淮盐运使袁振,他倒是和这个李汝华不太一样。
袁振是希望往边方运更多的东西,他的想法是:恢复之前的开中法。
随着开陇驰道的修建完成,运输能力和费用大幅降低,能不能借着开陇驰道的便利,恢复祖宗成法。
他的想法很好,但这是痴心妄想。
有些政策被破坏了,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但凡是开中法有一点恢复的可能,王国光就不会把白花花的银子都给边方。
这可是每年660万银的超大规模支持,一年11个先帝陵寝了(最开始用了50万银,后来修缮补了10万银,一个先帝陵寝是60万银)。
如果有机会,朱翊钧当然也希望可以恢复开中法,可惜,政策已经在孝宗年间,被破坏的干干净净了。
《尚书》有云: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
这个世间就是如此,一旦做出了决策,不是说你懊悔了,就可以改回来的,往往都是悔之晚矣。
朱翊钧对每个政策都很谨慎,一看事不能成,就收回成命,甚至很想很想做的事,却要等很久很久,才会去做,就是怕自己错误的决策,给百姓带来深重的困难。
“咦,浙江商帮,整天在松江府作甚,他们不应该在宁波市舶司吗?”朱翊钧拿起了松江知府胡峻德的奏疏,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松江府商帮大乱斗,甚至比安南的五主七十二家大乱斗,还要乱一些。
“不仅仅是浙江几个商帮,连山西的商帮,都在松江府。”张宏专门去了解了下这个情况,情况十分复杂。
晋商、黔商、徽商、吴商、扬商都在松江府,和松江府本地的远洋商行,展开了极其激烈的竞争,甚至松江远洋商行,差点就被这几家联手给取而代之。
甚至斗出了几分逐鹿中原的气势,松江府这个好地方,有德者居之!
孙克弘长期投资松江海事学堂,在上海大学堂营造的时候,孙克弘还捐了五十万银,不求任何回报,只求借个善缘。
海事学堂的舟师、上海大学堂的学子,毕业后,也都念这份香火情,若是条件一样,都会投效松江远洋商行做事。
若非如此,几家联手,松江远洋商行,真的不是对手。
人才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胡峻德上奏,主要是说松江远洋商行的人选问题,孙克弘没有推荐他的儿子继承商总,这是几乎让所有人都预料之外的事儿。
孙克弘推荐了他手下的精兵强将。
一个楚地来的外乡人,名叫陈敬仪,这个陈敬仪是长沙人,家里一穷二白,本来在孙克弘的棉坊做学徒,别人都叫他六子。
这个六子不得了,短短十二年,就从学徒执掌了孙氏所有的棉坊,到万历二十二年,陈敬仪已经成了孙克弘最倚重的手下。
孙克弘倒是想举荐自己的儿子,但思前想后,最终向朝廷举荐了陈敬仪,他有能力、有担当能带领松江远洋商行继续向前走。
他考虑问题,主要是考虑到自己儿子,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如果因为一些财货的纠纷锒铛入狱,恐怕他们孙家,就真的成了上海滩的大笑话了。
“希望这个陈敬仪,能够不负孙克弘的期望吧。”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
松江远洋商行已经成长为了一个超级庞然大物,属于商行的商船,因为仗剑行商的原因,其武装力量,甚至超过了安南国的整体实力。
商行的商船,一年要到东太平洋总督府行商三次,船上没有足够的武器装备,根本不可能自由航行在太平洋上。
如此一股强力的力量,商总的人选,就需要报闻朝廷、御前决定。
本质上,商行不是完全的民间商帮,而是在朝廷的组织下建立的商帮,原始股本里,松江府衙占了足足六成的股本。
朱翊钧在次日接见了孙克弘和陈敬仪。
陈敬仪万万没料到接任商总,会蒙受陛下召见,从官秩而言,商总就是个九品官而已,能受陛下召见,实在是让陈敬仪有些受宠若惊。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孙克弘和陈敬仪十分恭敬,不敢让自己的礼节有任何的瑕疵。
“免礼免礼,一别经年,孙商总风采依旧。”朱翊钧颇为温和的说道,他打量了一下陈敬仪,这个人长相十分俊美,不是那种阴柔的俊美,而是十分干练,还带着几分正气。
至少可以在皇帝面前,他没有失仪。
面圣,本来就容易紧张,再加上繁琐的礼仪,更加加剧了紧张。
这些年,不少臣子第一次面圣,都会失仪,好多都是紧张到话都说的不是那么的完整,有些说话都会颠三倒四。
陈敬仪见过世面,见过大风大浪,他曾经十二次带领商行的船只,前往太平洋的彼岸贸易往来,为商行赚下了泼天的财富。
商行聚在一起的目的是为了能赚钱,而陈敬仪能带着商行赚钱,那孙克弘选他当话事人,就不奇怪了。
“不错。”朱翊钧手虚引了下说道:“坐下说话。”
陈敬仪那颗跳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去一点,说不紧张是假的,他只是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失了分寸,给自己、家人、商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触怒圣上,惊扰圣驾,代价没人能够承受得住。
“松江商行成立得有小二十年了吧,当年初见商总,也是风华正茂。”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这是沟通的小技巧,叙叙旧,缓解下紧张和尴尬的氛围。
做上位者,别的不会,一定要会开会,会主导会议走向,要善于沟通,而不是高高在上,趾高气昂。
“万历二年,臣的弟弟奉旨筹建,那时候商行东家,算上衙门,也就四家,现在都快七十家了,臣今年也六十五了。”孙克弘回忆起了过去,不胜唏嘘。
那时候他因为腿脚不方便,是弟弟孙克毅奉旨筹建,后来孙克毅脑子一热,跑去了长崎,这一去就是快二十年,把商行这摊子事甩给了他。
朱翊钧和孙克弘闲聊了几句,气氛立刻变得和睦了起来,毕竟当初皇帝只要一为难徐阶,孙家就一定会帮帮场子,算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有了共同的话题。
孙克弘见气氛热络,立刻开口说道:“陛下,推行黄金宝钞在整个东太平洋总督府流行,不能只靠环太商盟总理事会,商行要起到关键作用,陈敬仪有些想法,让他为陛下解释一下?”
孙克弘和陈敬仪,都注意到了朝中的想法和遇到的巨大阻力。
多发宝钞,可能会因为超发信誉崩塌,不超发,黄金宝钞不够用,建立一个蓄水池,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说来听听。”朱翊钧看向了陈敬仪,示意他可以开始讲述了。
“推行宝钞流通之要,在货,更在人心向背。”陈敬仪深吸了口气,开始给皇帝陛下画大饼。
画大饼的事儿,陈敬仪一向很擅长,可这次是给皇帝画大饼,如果陛下吃不到这张大饼,那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陈敬仪准备十分充分,而且很擅长察言观色,陛下显然不喜欢那么多的咬文嚼字,而陈敬仪也把话讲的十分明白透彻。
利用好远洋商队,左手战船,右手大明货物,如此数年,这些蛮夷,自然而然就会接受黄金宝钞了。
“蛮夷都这样,打一顿就接受了。”陈敬仪言简意赅的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