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已经老迈,陈敬仪所言,是他的想法,臣的想法比较简单,如果真的想要海外总督府长治久安,长期为我大明所用,关键之要,在于卫所。”孙克弘看着魁梧的陛下,说出了他的看法。
“哦?仔细谈谈。”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了许多。
他也想知道,民间的富商巨贾,对万历维新,究竟是何等的看法。
“陛下,刘綎为征南大将军,梁梦龙为总督军务,带领二十八万汉军,平定了播州之乱,足足二十八万大军,历时114天,一举打掉了杨应龙为首的生苗、熟苗反叛之野心。”
“如果从洪武年间算起,刘綎率军进入海龙屯时,已经足足232年了。”孙克弘说起了一个大明士大夫很少谈及的问题,那就是大明现在已经老迈了。
按照过往的经验,顶多再有个七十年,就该改朝换代了。
即便如此,大明仍然能够拉起一支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平定祸乱,这是非常不容易、不寻常的事儿。
西汉东汉,两汉四百余年,汉军最强横的时代,自然是卫霍二人北驱匈奴的时候,而赫赫威名的良家子、羽林军,在汉武帝离世之后,就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自此之后世家称雄天下。
可以简单概括而言,汉军的强盛期持续时间很短,那之后,军事逐渐落入了边军和世家手中。
大唐到了唐玄宗,只有短短一百年,府兵制被废除,安史之乱点燃了烽火狼烟,所有人都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五代十国的疯狂和黑暗,是盛唐死亡后留下的腥臭尸水。
两宋军事强横,就存在到了宋太宗的高粱河之战,在那之后,两宋的军事孱弱,人尽皆知。
大明则完全不同,到了万历年间,已经建国两百余年,大明国朝依旧有组织能力,组织超过二十万人的大兵团作战,还不担心暴力失控。
这一切的根基,就是大明的乞丐兵,卫所军兵。
营兵,陛下用的很顺手,自然会倾向营兵,可是军屯卫所的军兵,才是大明的根基。
大明朝和其他朝代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缺点,那就是财政制度糜烂到了极点,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财政去做事,而撑起大明朝廷存续的人,是乞丐皇帝留下的乞丐军。
军屯卫所和汉代屯田,唐朝府兵,唯一不同的是,军屯卫所种的是官田,而非私田,生产资料集体所有而非个人。
诚然因为种种原因,兼并也存在,可是即便如此,军屯卫所制度,依旧是大明存续的关键。
而孙克弘的意思很明确,大明当下开海,哪里都好,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在海外建立军屯卫所。
汉乡镇是聚集区,相当于大明的城镇,而在城镇之外的乡野,皇帝、大臣、百官、海外总督,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当然,这可能和之前的矛盾是相同的,之前在建立统治,顾不上,那么现在,也是时候去做了。
吃到嘴里,就要消化干净,而不是再吐出去。
“孙商总所言极是,朕确实是忽略了,谢孙商总提醒。”朱翊钧非常郑重的表示了感谢,这个三十年坐在轮椅上的商总,能坐稳松江远洋商行商总的位子,确实很有东西。
其实以势要豪右看来,京营十万锐卒、水师十六万,的确十分可怕,可最可怕的还是诞生了京营和水师的民意,百姓们愿意在朝廷的带领下,成为陛下手里的利刃,愿意再相信朝廷一次。
这种民心所向,才是大明皇帝能把势要豪右当猪杀的根本原因。
经常在农村杀猪的都知道,拿刀的,只有一个人,在猪的脖子划一下放血就行,可是摁住猪不让猪乱动的,总是有好几个。
“而且陛下。”孙克弘面色复杂,看了眼陈敬仪,又看了眼中书舍人,欲言又止,反复斟酌才说道:“陛下,铁蹄踏破山河碎,黑云拂地风膻腥。”
“胡元铁蹄南下,踏破了大宋江山,黑云压城,膻腥之风吹遍了整个天下,冯胜率军西征,去千里皆为胡虏,中山王徐达至大同,燕云之地,汉儿尽作胡人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时至今日,这些地方,又变回来了,军屯卫所,是一种王化的手段。”
孙克弘已经尽量斟酌了,他希望陛下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些丢了几百年的土地,最终再次变成了汉人的天下,其根本制度,就是遍地的军屯卫所,吸纳愿意归顺的胡人,杀死不愿意归顺的胡人,把这些不服王化的胡人,种到土里去。
朱翊钧显然听明白了孙克弘的意思,笑着说道:“朕明白了,当年成祖文皇帝打下来安南,设立交趾三司,同样设立的卫所,但一共建了卫十一,所十三,确实不太够用。”
因为涉及到了成祖皇帝,朱翊钧说的比较客气,其实这十一卫、十三所,从头到尾就只建了三个卫所,之后成祖就沉迷于北伐,对交趾这个地方,不再多理会了。
成祖那时候,在想方设法的迁都北衙,对交趾不上心,也正常。
“陛下,熊廷弼在关东平原搞的均田,是府兵授田,他这个做法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首先要面对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驱逐,如何在三五年内,快速发展出足够的武力,才是首要。”
“但之后,熊总督还是要用军屯卫所。”孙克弘提到了熊廷弼,熊大在关东平原搞均田,但他只在江户川搞了均田,剩下的他还是要行军屯卫所的办法。
朱翊钧和孙克弘、陈敬仪聊了许久,才让张宏送走了二人。
闲来无事的时候,朱翊钧也在想:如果朱元璋在财经上的天赋,能和他在军事上的天赋一样高,那就真的太好了。
可惜朱元璋在财经事务上的天赋,和他对贪官的爱一样少。
朱元璋这套军屯卫所制度,自然有些缺点,比如逃所,比如败坏,但兵凶战危的边方地区,这套制度可以长期维持存在,而且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同时,对朝廷而言,作战成本极低。
崇祯二年十月,小奴酋黄台吉攻破了喜峰口,从喜峰口进攻京师。
崇祯皇帝紧急下令,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率领军兵八千人入京勤王,粮草自备,到了京师口粮吃完了,问兵部户部要粮,兵部不给,把八千军兵饿了足足三天时间,爆发了哗变。
而户部尚书毕自严出面,调动了口粮,哗变很快就平息了,可哗变有人要负责,率兵勤王的总兵被处死,巡抚被流放。
此刻距离大明灭亡,只有十五年了,这些乞丐兵,只要肯给饭吃,就肯打仗,还肯卖命。
唐德宗继位的时候,决心对付河北五个藩镇,这五个藩镇自从安史之乱后,就一直高度自立,不肯听从朝廷的调令,唐德宗这个举动,再次逼反了河北五镇。
唐德宗调动了泾阳兵,前往平叛,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五千士卒抵长安,问唐德宗索要赏钱,才肯前往河北。
唐德宗令京兆尹赏赐,京兆尹只给了粗茶淡饭,立刻引起了哗变,最后攻破了长安,唐德宗仓皇出逃。
泾阳兵变的时候,大唐建立才165年,征召勤王、平叛入京的勤王军,直接攻破了都城,赶走了皇帝。
如果如此对比一下,就会发现明显的区别,而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的确是军屯卫所制度在发挥着关键作用。
这些军兵清楚的知道,他们是大明的兵,而不是某个节度使的兵。
也是因为有了军屯卫所制度,这一个坚实的经济基础,大明的暴力才不会那么容易失控,没有形成藩镇。
朱翊钧下章内阁,议海外军屯卫所设立。
大明再征安南,如何彻底打消安南人的抵抗意志,如何防止内鬼抢夺胜利果实,军屯卫所,大概就是答案。
大明皇帝在七月十四日,接见了海外番国的使者,回答了关于环太商盟定价、西洋商盟成立的诸多细节,在次日清晨,皇帝在黄浦江行宫御书房西花厅,召开了第二次对安南用兵特别廷议。
“陛下,松江知府胡峻德上奏,请命改黄浦江行宫为晏清宫,取意海晏河清。”大宗伯沈鲤出班说了一件和征战没什么关系的事儿。
对于争取陪都地位,松江府的热情很高,可谓是孜孜不倦,连日拱一卒这种招数都拿了出来。
松江府要是陪都,那应天府这个陪都算什么?一个江南,岂能有两个陪都!
松江府不语,日拱一卒,黄浦江行宫若是真的改名成功,就是从行宫升级为陛下常驻宫殿,那皇帝在哪,哪儿就是都城,不是陪都也是陪都了。
“应天府拦了这么久,也拦不住了,改名晏清宫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应天府一直喊不要,可是又拿不出好的对策来,最终只能让松江府得逞了。
应天巡抚王希元也是张门嫡系门生,可惜,自然禀赋有差距,松江府聚九省之伟力,王希元拦也拦不住。
“陛下下章户部,询问对两广定向增发黄金宝钞,户部部议定每年六百万贯。”大司徒张学颜出班,说起了户部的商议结果。
“这么多吗?大明腹地六百万贯,吕宋六百万贯,广东六百万贯,这就1800万贯了,朕一年只能收储黄金150万两,超发了三倍,真的没问题吗?”朱翊钧吓了一跳,虽然是为了建蓄水池,可这一次性增发600万贯,等于黄金120万两了。
“陛下,可能不够用。”侯于赵解释了一下,已经很保守了。
“行吧,是朕的错,朕收储不了更多的黄金,就依户部所议。”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决定了增发,广州光是糖票的规模,都超过了五百万贯,这六百万贯砸进去,真的不算多。
发钞,没有黄金,就用信用背书,朱翊钧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广州府太缺钱了,缺到了连各个糖坊发的私票,都能当钱用的地步,广州府还没法管,管了百姓没钱用,不管私票、假票,会冲击官票和黄金宝钞。
先解决广州府的燃眉之急,朱翊钧再想想办法多收储一些黄金。
其实大明朝廷真的很保守了,按照费利佩三次金债券暴雷的经验而言,想要让黄金宝钞暴雷,陛下必须要每年超发七倍以上,并且持续数年之久,超发的倍数越多,暴雷的速度越快。
大明这才超发了不到三倍,这才哪到哪儿,不说黄金、白银、赤铜这些贵金属,就是大明庞大的货物,都能撑起的黄金宝钞这点发行量。
“姑苏岛上的俘虏,全都阉割后,送往了吕宋。”大司马梁梦龙出班奏闻征安南俘虏处置一事。
姑苏岛俘虏里,有一千一百多名的大明人,这些大明人可不是移民海外的二代,而是土生土长的广州、福建等地的大明人,他们在倭患、万历维新后,逃出了大明。
如何处置这些大明人,就成了朝中最近争论的焦点,最终保守派的兵部获胜了,以蛮夷处置,等于说剥夺了这些人大明人的身份,并且以蛮夷的处置办法处置。
按照维新派的观点,这些人都是大明人,是隆庆二年调动戚继光回京,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就不应该以蛮夷处置,而是以大明人的身份处置,流放吕宋、旧港、金山等地,为大明海外开拓出力。
兵部反复权衡,还是把他们全都阉了。
“军中自有章程,就这么办吧。”朱翊钧没有过分干涉前线。
最终让兵部下定决心,还是陈璘上疏,在陈璘看来,这帮海寇出身的俘虏,烧烧抢掠无恶不作,不配为人,顶着杀俘不祥的诅咒,陈璘把其中四百名俘虏,全都沉了海。
原因很简单,林道乾为首的海寇,主要营生,就是贩卖丁口,夷奴他们卖,大明人他们也卖。
手上沾着大明血,全都是沉海的结局,剩下的也都被阉了,送海外种植园为奴。
“陛下,黎牙实的《论中国》,怎么少了一段?”大宗伯沈鲤出班,询问黎牙实的论中国,沈鲤看了这书,确实写的极好,对大明的理解,非常的深入。
当局者迷,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明人,有些东西就会认为理所当然,本该如此,旁观者清,黎牙实从一个夷人角度讨论大明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就非常值得参考了。
如果不是黎牙实非要回泰西,怎么也够格做个礼部五品官了。
“他骂朕,朕给他删了!”朱翊钧带着怒气说道:“他居然在最后,说朕是亡国之君,简直是岂有此理!朕把他关了二十天,已经很客气了!”
“这…”沈鲤大惊失色,坏了,真给黎牙实学到真东西了!他居然是个骨鲠正臣,居然敢在给皇帝先看的书里骂皇帝!
黎牙实在大明也是有九族的!
最让沈鲤惊讶的是,就关了二十天,说明黎牙实说得对。
“臣斗胆,黎牙实说了什么?”沈鲤低声问道,他想知道以夷人的视角,究竟看到了什么问题,居然也得到了陛下的肯定。
朱翊钧往后一拉凳子,就站了起来,站在了堪舆图前,指着大明全域堪舆图说道:“朕这二十二年,不说宵衣旰食,怎么也算是勤勉有加!”
“朕亲事农桑、设宝歧司农学院,番薯、土豆、牧草、水肥、精绝盐,速生杨、晚熟土豆等等,样样生民万万!”
“朕振武兴兵,再建京营,每日操阅军马,风雨不辍,征建州、伐大宁、平俺答,辽东、大宁、兴化、开平、归化连成一片,收复河套!在西南,朕再开三宣六慰,设六府以治!”
“朕独断开海,先收琉球,再开长崎、吕宋、旧港、金池总督府,遣朕亲弟潞王,就藩金山国,环球商队每年环球贸易,海外广设明馆,再设环太商盟、西洋商盟,以求海贸长兴!”
“朕奖赏工匠,营造官厂七十四座,在建四十四座,煤钢连绵成海!设格物院,钻研万物无穷之理,以期人力胜天!修驰道,计三万五千里,沟通南北东西,以求万民皆安!”
“二十二年以来,朕从无一日懈怠,他一个泰西来的夷人,竟然敢骂朕!”
“朕就该给他喂掺了土的黑面包,而不是掺锯末!撑死他!”
大臣们一听皇帝暴怒,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臣们参加廷议无数,皇帝陛下平素里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岿然不动。
这种稳重感,从陛下十岁御门听政开始,就一直存在了。
结果,现在皇帝因为一个夷人的一番话,把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功绩,全都数了一遍。
侯于赵欲言又止,他其实想提醒陛下,还有还田令,这可是天大的功绩。
还田令的确是张居正在万历九年,天下清丈后提议的,但张居正做不到,还田令、营庄法能够广泛推行,这个功绩该算在陛下的身上,而不是张居正。
道理谁都能讲的头头是道,可是做事,难如登天。
这就是侯于赵和其他大臣的不同,其他大臣听到的是皇帝有点破防了,侯于赵听到的是陛下漏了自己的功绩,侯于赵总是和别人不同,再次被逆行了。
“撑!死!他!”朱翊钧一甩袖子,把手拍在了桌子上,晏清宫西花厅一片死寂,掉根针都能听见。
“大宗伯,你说朕是不是该撑死他?”朱翊钧看向了沈鲤问道。
“是,陛下说的是,该撑死他!一个夷人,在大明生活了二十年,侥幸得了一点圣眷,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沈鲤赶忙应和,这个时候,得哄着点陛下,可不能再激怒陛下了。
大帆船还没走,陛下愤怒之下,万一把黎牙实处死了,他就不能为大明扩大影响力了。
“是吧。”朱翊钧这才坐下,怒气稍稍平缓了一些。
“陛下,那黎牙实究竟说了什么?”沈鲤见陛下坐定,又开口问道。
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大臣们,猛地看向了沈鲤,不得不说,沈鲤的确不愧是跟海瑞齐名的骨鲠正臣,看到了陛下盛怒,还要继续追问,刚才陛下的回答还不清楚吗?陛下不想说!
朱翊钧看向了沈鲤,沈鲤不闪不避,就是看着皇帝审视的目光。
“想看,就看看吧。”最终朱翊钧叹了口气,让张宏删掉的那部分,拿了出来,递给了沈鲤。
沈鲤看过之后,传阅给了其他大臣。
沈鲤等所有人看完后,才开口说道:“陛下,黎牙实说得对。”
“朕知道,要不然他现在早就是标本一个,被切成几千片了。”朱翊钧点头说道:“朕别无选择。”
毫无保留的偏袒穷民苦力这个立场,的确会加剧撕裂,但万历维新就这一条路,只能这么往前走。
“陛下圣明。”沈鲤看向了大臣,见没人要发表意见,只能如此开口说道。
“陛下,黎牙实说得对,但他说得又不全对。”侯于赵忽然开口说道:“陛下的确偏袒了穷民苦力,但从来没有要把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逼上死路的打算。”
“顶多算是让这些肉食者们遵纪守法一些,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了,至今大明两万里水程之内,没有官船官贸,而是把容易吃的、最肥的那块,给了这些肉食者。”
“撕裂的确在加剧,但新的共识也在形成。”
侯于赵非常肯定,黎牙实说的是对的,这种毫无保留的偏袒,的确是有点过于明显,但是,遮奢户们只要肯遵纪守法,会活的比过去更好。
“国朝日新月异,这些遮奢户们的日子,可比过去舒服多了,陛下,臣注意到,这些年,贪官污吏贪腐的金额也越来越大,是新官吏的道德不如老官吏们吗?臣以为不是。”
“徐阶贪腐成性,贪了那么多的银子,一共就兼并了四十万亩田地,是因为当时的大明很穷,他只能贪这么多。”侯于赵谈到了一个人徐阶。
徐阶作为元辅帝师,他的家产,还没有现在孙克弘家产的四分之一,孙克弘手里的白银,在松江府能买一百六十万亩田。
贪腐规模变大,和道德无关,主要是现在朝廷发展了二十多年,上到帝王,下到平民百姓,日子都比过去好多了。
这也是侯于赵一贯以来的想法,只有发展的过程中才能解决问题,一旦发展停滞,就得是张居正那样的人,站出来,才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
“侯爱卿讲的有道理!”朱翊钧一听,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他承认,他确实被黎牙实骂的有点破防,篇幅不大,却在皇帝心里,拧了个疙瘩出来。
没事的时候,朱翊钧也会琢磨,越琢磨,心气儿就越不顺。
朱翊钧这次的暴怒,不是对沈鲤不识抬举一直追问的暴怒,也不是对黎牙实指斥乘舆的暴怒,而是对自己无法想清楚这个问题,有点急了,是对自己生气,就是他说得那句,别无选择。
他没办法了,他计穷了。
侯于赵一讲,朱翊钧彻底想明白了,发展中解决问题,只要还在海外开拓,这帮遮奢户们还能吃的上肉,就不会一直惦记着吃人,毕竟皇帝不让,而百姓们,也能喘口气。
“陛下下章内阁、兵部,询问海外建立军屯卫所,臣以为很有必要。”大司马梁梦龙面色凝重的说道:“此上上之策也,臣请大将军议事。”
大明对于再征安南是极为犹豫的,打下来再丢了,如何是好?
兵部对于军屯卫所是否能够防止历史重演,也有疑虑,思来想去,还是请最懂戎事的戚继光来判断下,比较妥当。
“宣大将军。”朱翊钧也没犹豫,让人去请戚继光,戚继光在龙池钓鱼,他带着三万军,戍卫晏清宫。
戚继光被请到了东花厅内,宦官快步离开去通报大将军到了。
戚继光坐定,阳光正好,院内的海棠花开得正艳,他忽然一扭头,看向了东花厅内,陈列在博古架后的十二章衮服,这是真正的天子服。
一束檐角打下来的阳光,照在了衮服上,金丝线织成的十二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子之冕十二旒,珠玉发散着温润的光芒。
戚继光慢慢站了起来,一步步的走到了衮服之前,他没有伸手,而是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衮服上的五爪金龙,眼神里略有些迷离,他抬起了手,在即将碰到五爪金龙的时候,忽然停下。
他眼中的迷离尽去,变成了一种坦荡和释然。
之前他眼神中的迷离,有贪婪,有欲望,现在的坦然和释然,是克制,也是理性。
“大将军。”张宏在戚继光身边低声说道:“陛下宣大将军去西花厅议事。”
“过去多久了。”戚继光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一般是小黄门来宣,可能小黄门见大将军在看龙袍吓坏了,连滚带爬的回去禀报,皇帝才派了张宏来。
“一刻钟。”张宏小心的回答道,冯保不在,李佑恭在广州府,陛下提醒张宏,不该说的别说,就去宣大将军觐见。
有什么话,他这个皇帝来说,宦官乱问,容易出事。
“走吧。”戚继光转身离去,去了西花厅。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戚继光拱手见礼。
“戚帅多礼,坐坐。”朱翊钧笑着说道:“冯大伴,看好茶。”
张宏立刻去斟茶,哪怕陛下叫错了姓,冯保不在,张宏也不敢纠正,这也代表,陛下的内心,其实不是那么平静。
“戚帅在东花厅看了会儿龙袍?”朱翊钧等张宏斟茶之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问出了口,张居正教过他,一旦有了间隙,一定要当面说清楚,否则就会被谗言离间,越走越远。
这是朱翊钧最重要的驭下之术,他直接问了出来。
“陛下,人不贪婪,往往是因为够不着,而不是没有野心,能够得着的人,都会贪婪。”
戚继光颇为诚恳的说道:“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畜生,就是人有理性,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成为金钱、权力的奴隶。”
“戚帅豁达。”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以前,戚继光真的够得着,可他忍住了。
现在他年事已高,很少视事,颐养天年,连京营总兵官这个职位都卸掉了,现在没那个实力了。
“人这岁数越大,就越难克制自己。”戚继光不是第一次见十二章衮服,他以前见过很多次,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今天一见,居然看花了眼。
克终之难,每个人都要面对,戚继光庆幸自己卸了京营的担子,否则这次真的说不清了。
皇帝是一种非常多疑的生物,当你有实力取而代之,皇帝就会自然而然的生出疑心来,疑心和有实力,会让矛盾愈演愈烈。
现在戚继光没那个实力了,他不再是京营总兵,没人再给他黄袍加身,没了拥趸,皇帝就是有疑心,也会施恩笼络,而不是喊打喊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