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雾气正从码头那边缓缓飘来,就像码头上湿漉漉的绳索,把整座小镇捆在昏暗的天色下。
亚瑟坐在阿尔比恩旅馆的房间里,手头正翻弄着几份在街头报摊上买到的报纸。
《教区什一税改为现金缴纳,农民终于不必费劲将田野里的稻穗搬进教堂了》
议会或许以为把谷物换成硬币就能平息乡下人的牢骚。可是,不论是一堆稻谷还是一枚先令,它们同样可以在牧师的口袋里睡得安稳。然而,农夫的锅里却依旧寡淡如水。当然了,在《什一税货币化法案》法案通过后,也不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至少我们可以笃定,教区谷仓里老鼠的生活水平会下降不少。毕竟大伙儿也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不劳而获的动物都吃银子的。
《婚姻法案正式通过:非国教徒也可以在上帝面前说“我愿意”了》
在经历了长达数年的舆论扯皮和议会骂战后,确立民事婚姻登记制度的《婚姻法案》正式宣告通过。根据法案规定,从9月开始,政府将允许英国公民在非国教教堂举行婚礼,并设立出生、婚姻及死亡注册总署。对于那些从前被迫在国教教堂念誓词、心里却暗暗祈祷另一位神明的人来说,这算是一次体面的解放。或许上帝并不在意是谁登记的婚书,但白厅的书记官们一定很在意他们将能从结婚登记制度中收取多少。
《伦敦—格林威治铁路首段线路正式通车,延升线宣布动工建设》
我们尊敬的工程师们宣布,铁路延伸工程进展顺利,轨道很快就能铺到格林威治码头。届时,伦敦的绅士们将能以惊人的速度从帕丁顿直抵泰晤士河南岸的码头。至于投资人,他们已经先于乘客一步抵达终点,金镑在他们口袋里稳稳地躺下,比任何列车都更准时。铁路通车消息传出后,伦敦—格林威治铁路公司股价应声大涨12,当日收盘价报五十九镑十先令,堪称伦敦证券交易所本周最令人兴奋的数字。
《伯克利夫人遗产风波继续,澳洲传教士兄长弃财而走》
被绅士圈和苏格兰场档案同样熟知的伦敦交际花、绰号“女家庭教师”特蕾莎·伯克利夫人,于9月初在其位于伦敦马里波恩区的寓所中去世,享年六十三岁。
作为“伯克利木马”的发明者和夏洛特街28号那间无法言明的私人俱乐部的经营者,特蕾莎·伯克利夫人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作为一位精通各种“刑具”的专家,她不仅在职业生涯中获利颇丰,更疑似是那本淫秽《女性鞭笞者展览》的创作者。
而在她去世后不久,伯克利夫人那位在澳大利亚传教30年的兄长便抵达了伦敦,但他终究是没有来得及见到妹妹最后一面。但万幸的是,终身未育的姐妹给他留下了一笔高达十万镑的遗产。但令人震惊的是,当伯克利牧师得知留给他的这笔巨额财产的真实来源后,这位上帝的忠诚信徒居然立即宣布放弃所有继承权,并于当天下午乘船返回了澳大利亚。
由于无人继承,这笔财产被遗赠给了伯克利夫人的医疗顾问兼遗嘱执行人万斯医生,但万斯同样拒绝管理这笔财产。于是,这笔总价值十万英镑的遗产,在两位最有资格接手之人先后摇头的情形下,这笔遗产将有可能依照法令径直收归王室所有……
通常来说,像是这样有趣味的新闻,亚瑟总能翻来覆去的读上好几遍。
尤其是那篇有关伯克利夫人的报道,他一定会仔细的研究。
这不仅仅是由于伯克利夫人的十万镑遗产,更是因为她是菲欧娜·伊凡小姐现今从事产业的先驱者。
亚瑟不关心伯克利夫人究竟赚了多少钱,但他很关心这位夫人究竟留下了多少往来信笺,而这些往来信笺中又有多少是和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贵胄挂钩的。
如果万斯医生愿意转让这些信笺的话,亚瑟非常愿意掏出一万镑作为报酬,甚至他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打欠条。
但是,这些往日能让他看上小半天的新闻,亚瑟今天却一点儿也看不进去。
他虽然人还坐在阿尔比恩旅馆,但心思早就跟着约翰·斯诺一起飞进了一街之隔的阿尔比恩别墅当中了。
虽然他总觉得维多利亚有可能怀孕的想法十分荒唐,但是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都足以令他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他味同嚼蜡的阅读着精彩的报纸新闻,但心思却全放在了耳朵上。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沿着走廊急促而来,那种步伐,不像是绅士的从容气度,也不是旅馆仆役的小心谨慎,而像是一个火急火燎的家伙。
难不成,真的出事了?
亚瑟皱起了眉头,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他那颗漏风的心脏也被惊得仿佛停止了跳动。
呼啦一声。
门被推开,约翰·斯诺就站在那儿,外套敞着,衬衫领口的扣子也开了一颗。
他先看了看房间四周,像是在确定这里没有外人,随后才把门带上。
“爵士,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亚瑟的眼睛登时大了不止一圈:“真是她?”
斯诺的喉结动了动,他还没从康罗伊的粗暴对待里彻底消气,但最终还是压着火,尽可能的平心静气的回道:“殿下的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
亚瑟闻言,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嘴:“约翰,你千万不要告诉我……”
许久不见的红魔鬼阿加雷斯乐不可支的坐在他的书桌上,拍着大腿憋着笑,可这魔鬼还偏要装出一副宽慰的模样:“罢了,亚瑟,年轻人嘛,难免会擦枪走火。”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让休特和考利他们下狠手!”亚瑟猛地想起了埃尔芬斯通,他气的不由挥拳砸在了桌面上:“去印度?还马德拉斯总督?真是便宜了他!我要他滚去塔斯马尼亚!我,我现在就给国王陛下,给威灵顿公爵、给罗伯特·皮尔爵士、给墨尔本子爵……我,我他妈要给枢密院打报告!”
阿加雷斯笑得差点从桌上滚下来,可偏偏又竭力把嘴角往下按:“唉呀,我亲爱的亚瑟,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人家不过是远走高飞,海阔天空,何苦替别人操这份心?你看你,当年你在约克养的猪拱了人家的菜园子,我都没见你这么着急。”
亚瑟猛地瞪了他一眼,但转瞬他又想起来现在不是和红魔鬼置气的时候,他转身从书桌上抽出一封信纸,掏出墨瓶里的羽毛笔就开始大书特书:“约翰,你说,我记!”
斯诺被他这股突如其来的怒气震了一下,但很快又紧抿住嘴角,像是担心自己的火气也被引燃:“公主殿下病症严重,已经三天没有好好进食了,她身体虚弱,现在连起身都要人扶。如果再不及时治疗,伤寒很快就会要了她的命。”
“嗯?伤寒?”亚瑟写信的动作猛地一停,他愣了一下,旋即转头道:“不是怀孕吗?”
斯诺也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像是被人用冰水从头泼到脚:“怀孕?我的上帝啊,爵士,您是听谁胡说的?她的症状,高热、盗汗、关节酸痛,全是伤寒的典型表现。”
“可是……那个处方?”
“这才是我要说的。”斯诺气的大骂道:“劳丹姆、安息香酊、缬草、柠檬蜂草和麦角酒!他们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那就不是在治疗伤寒,而是在跟病人赌命!”
亚瑟一时间眨了好几下眼,脑子像车轮打滑一样,转了半圈方才稳住:“所以……不是怀孕?”
斯诺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被冒犯的尖锐:“当然不是了!”
亚瑟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似的,往椅背一靠,长舒了一口气。
斯诺接着开口道:“要是怀孕可以让人高烧到人事不省,还能同时肠胃不适,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类这个物种了。”
“那也说不准。”亚瑟的脸上多了些笑容,甚至又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大不了大家从头来过嘛,我身边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阿加雷斯鄙夷的看了这小子一眼:“瞧你那副德性,就跟巴尔吃上了屎似的。”
亚瑟也没去理会红魔鬼的冷嘲热讽,他转而问道:“不过,之前那张药方……克拉克医生已经被赶回伦敦,如果不是他开的,那还能是谁?”
斯诺冷着脸,显然他也被气的不轻:“爵士,我觉得您心里肯定已经有答案了。那处方上连个医生的签名都没有,所以,要么是肯辛顿宫里的某位大人物亲自拍板,要么就是他们随便找了哪位只会点头说‘是’的庸医。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一位庸医,那他倒是挺会保护自己,知道不应该在类似的处方上签名,否则要是被医师协会知道他给伤寒病人开这样的处方,他就等着被吊销行医资格吧!”
亚瑟从怀里摸出那张药物清单,他看了一眼,刚有起色的心情立马又阴沉了下去:“公主殿下现在情况如何了?”
斯诺整理了一下思绪,长叹一口气道:“我进去的时候,她是半躺着的,脸色惨白,唇色发暗,眼神涣散。她试图和我说话,可声音虚得几乎听不见。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手脚却冰凉。我测了脉,她的脉搏虚而快,几乎没有力道。”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抿了一下唇角,像是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我要求给她换药、补液、退烧,可是康罗伊,那位大总管先生……他闯进门,然后又对我说什么,姑娘们的娇弱有时候只是矫情,然后又暗示我少在殿下面前渲染病情。当我向他坚持表示需要按照我的医嘱行事时,他便直接让仆人把我的药箱锁上,还说他们之前已经找人看过了,处方也有了,所以就不劳我从旁指点了。”
亚瑟的眉毛扬了起来:“所以你没给她用药?”
“我只能用自己随身带的少量药粉,勉强让她的烧退下一点,可那不是长久之计。伤寒本就需要持续的对症治疗和营养支持,她现在连汤水都喝不下去。还有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劳丹姆会让她昏睡,安息香和缬草会拖慢反应,麦角酒甚至会引起痉挛。这是在把她往坟坑里推!”
斯诺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直视亚瑟道:“爵士,我得直白的说,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胡搞下去。否则,公主殿下的命,随时都可能丢掉!”
自从当上了伦敦大学的教务长以后,亚瑟与斯诺的接触并不算少。
他必须得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性格温和的小医生发这么大的火。
当然,斯诺确实也有足够的理由生气,他不仅是在气康罗伊质疑他的水平,更是在气这帮人胡乱用药、草菅人命。
但是,亚瑟也大概能够想明白康罗伊为什么宁愿轰斯诺走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
因为一旦他承认维多利亚病危,那么这一切就成了他和肯特公爵夫人的失职,王储的病重会在整个大不列颠及爱尔联合王国引起轩然大波,并进而使得社会舆论质疑肯辛顿宫是否有能力照顾好维多利亚,如此一来,肯特公爵夫人的摄政地位自然不保,而康罗伊的权臣美梦也得跟着一起落空。
亚瑟不是不能理解康罗伊的想法,但是他这种为了自己私利而不顾他人私利的做法,简直就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如果他真的做到那个份上,亚瑟这个“淹死的水鬼”说什么也得拿水草勒死他。
斯诺看到亚瑟脸色阴沉不定,忽然又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爵士,我从阿尔比恩别墅出来的时候,那位公主殿下的女家庭教师还央求我带了一封信出来,说是必须要交到您手里。”
“嗯?”亚瑟接过信,郑重其事的看了一眼,随后他还以为自己是看花眼了,又来回扫了一遍,紧接着气的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他要造反不成!”
“爵士?”斯诺被他吓了一跳:“信里写什么了?”
亚瑟没好气的朝窗外看了一眼,街对面的阿尔比恩别墅还亮着灯。
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犹豫了好一阵子,方才下定决心道:“街上的药店应该还没关门,你先去采买治疗伤寒可能要用的药物,待会儿我们就在旅馆外集合。”
斯诺愣了一下,他没明白亚瑟的意思:“您是说?可是阿尔比恩别墅现在已经不见客了啊……”
“现在见不见客,不是他们说的算的。”亚瑟深吸一口气,随后打开房门大吼一声:“托马斯,叫上你的人,今晚没时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