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一辆蓝色的斯柯达旅行车在建筑前停下。
当记者停好车,拉开车门的时候,一个穿着干练灰色细领套裙的女人已经等待得有点不耐烦了。
记者用德语向对方问好。
“Hello.”女人不准备给他用语言拉近关系的机会,干巴巴的用英语说道,“您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快三刻钟,肯特先生。”
“抱歉,抱歉,抱歉。”
记者连忙道歉道,“城里面有一点点绕,我在导航上搞错了路,跑到音乐学院那边去了,再加上晚高峰堵车……”
“跟我来。”
女人已经转过身,迈步向着一边走去。
记者自觉也有点无趣,自嘲的笑了笑。
“欢迎来到德国。”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然后抱起自己采访用的电脑包,快速跟在女人的身后,追了上去。
“因为身份特殊,通常来说,我们是不接受外界采访的……”
女人转过头来,瞅了瞅这个迟到了快要一个小时的家伙,她没有把话明说出来,但内心里却好奇——那位拒绝了那么多大媒体,为什么会允许“罗伯特·肯特”这个看上去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记者的当面拜访。
“懂得,懂得。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能跑来采访有多么的困难。”
记者先生提着电脑包,一个劲儿的在那里点头哈腰,表示自己清楚这样的机会非常来之不易。
“不如去采访苏菲·玛索吧。”罗伯特讲了句俏皮话,“同事们都说,那应该还要来得更容易一些。”
女人站住脚步,面无表情的看着记者。
记者眨了眨眼睛。
“苏菲·玛索,就是法国的那个明星……”
“我知道苏菲·玛索是谁。”女人瞧着他的眼睛,“但是这并不好笑。我们并不是公众明星,即使是公众明星,在这里,也应该有选择采访者的权力,更有自己的日常生活不受打扰的权力。”
听她那无比骄傲的口气,似乎认为罗伯特想要采访的对象,完完全全有资格比苏菲·玛索更加大牌。
或者说。
对方完全有资格表现的比苏菲·玛索更加桀骜不驯。
“之前NBC电视台想要来拍摄一个采访短片,都被拒绝了。”她意味深长的说道,语气里很是骄傲。“想要去随意拍摄一些镜头,你们可以去博物馆,那是对外开放的公共空间。而在这里,我们对采访、甚至对所有访客都会进行极为严格的筛选。”
“但我不希望你将这样的行为理解成……所谓的……耍大牌。”她的语气很严肃。
“这里是学校,校方需要保持教学秩序。”
“过去大半年里,世界上有超过一百家媒体都想获得采访的资格,要是我们每一家都允许,那也就不需要干别的事情。更何况,要是每一家都迟到……”
“懂得懂得,懂得,抱歉,抱歉,抱歉。”
罗伯特又开始进入了道歉的模式。
“真棒。”
记者先生在心中嘲讽自己,他只想开一个活跃气氛的玩笑而已。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各种联系人,才成功得到了一个人让旁人羡慕的采访机会。结果自己先是一头扎进了错误的艺术学校,迟到了半个多小时,然后仅仅开场一个小笑话,不到三分钟,就把对方给得罪了。
天才!
他真是天才!
“你知道,因为你的迟到,我们这里完全可以取消掉这场访谈的对吧?”
女人语气听上去不像是警告,而像是在陈述某种即将发生的事实。
“呃,别,抱歉,抱歉,抱歉……真的不好意思……”
罗伯特垂着头,继续疯狂的道歉。
女人在原地站了片刻。
她似是在思考要不要让罗伯特就这么回去,又像是单纯用这种沉默的压力,在采访之前,就去把罗伯特调教的更乖一点。
终于,她又转回了身。
“跟我来,我们快一点。”
罗伯特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快步跟随在对方的身后。他们穿过校园的小径,一路之上,遇见了不少美术学院正在就读的学生。
看着罗伯特以及跟随在罗伯特身后的摄影师,学生们有的会停步,探究的往一行人的方向看上两眼,但面部神情一点都不显得多么的惊异。
与之相反。
他们的脸色笼罩在一种带着憧憬的热情里。就像罗伯特大学足球队的教练提起自己在第四级别联赛踢球时队伍里的明星球员时,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的光芒,但热烈的程度要乘以十。
不奇怪。
那些所谓的“明星球员”,他们也很难能在顶级赛场上露脸,能在英冠的小队比赛上当个替补就已经烧高香了。
哪里能和这位比呢。
毕竟……对方可是比苏菲·玛索更难采访到的人呢。要不是对方和《油画》杂志社有一层足够“特殊”的关系,那么,恐怕他罗伯特根本就见不到对方的面。
汉堡美术学院是开放性的大学,很多教学楼和城市的路政规划融为一体,几个院系的建筑分布在城市的一处,另一些院系就分布在城市的另外一处。
这也是罗伯特·肯特之前绕错了路的一大缘故。
他们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左右的路程,期间还过了几条大马路。
最终。
摄影师,罗伯特以及那位带路的职业女性一起,在一栋三层高的哥特式小楼之前驻足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
女人按响了门铃。
罗伯特站在原地,盯着前来开门的穿着校园工作制服的魁梧安保人员。
“真是戒备森严。”他迈步走入时,在心间想着。
因为罗伯特迟到了。
所以采访对象现在正在忙,看上去像是秘书的年轻女人一点都没有了要为了罗伯特的事情打扰对方工作的意思。
她让罗伯特在客厅里坐下,自己则在旁边看着手机。
两个人一起等。
罗伯特只好打量着这个房间,房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也许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也许是两百年,客厅里的沙发是亨利四世的风格,墙壁上挂着各种风光摄影的照片,看上去比起墙壁,更酷似是一个小型的摄影展示板。
上面有一些风光摄影,更多的则是人物摄影。
罗伯特瞪大了眼睛,想要努力在墙壁上的摄影人物里,找到一些能够挖掘出来的东西。他希望看到一些知名的场景,或者一些知名的人物。
但是没有。
多数罗伯特能够认出来的照片,看上去全都是和汉堡艺术学院的校园生活相关的题材。
少数罗伯特认出不来主体的照片,更像是一种蒙蒙胧胧的色块,散发着类似于蒙德里安的格子画式的质感。
照片板旁边,则放着一只塑像,或者说半只,好像是一个精巧但怪异的根雕,然而只完成了左侧的一半,而且是由青铜铸造而成的。
剩下的则是书架。
书架很大,没大到老式庄园里需要用专门的大梯子才能拿到上层书籍的地步,却也足足有接近两米高,大大小小摆放着的全是书。
最上层是各种戏剧。
歌德的《浮士德》,全套的莎士比亚……中间那两层则分别是各种艺术史论专业的书籍与上百册按照时间顺序所排列的《油画》杂志。
最下面那层则是各种各样的杂书。
有一本书似乎之前不久才被主人翻阅过,此刻正被打开着倒扣在书架旁扶手椅边的小桌案上。
罗伯特按捺不住,站起身,悄悄地挪了过去。
他装作出神的打量着这个书架,手指轻点在案几的表面,中指和食指像是偷偷摸摸的小贼的两条腿一样,一步一步的挨了过去,直到摸到那本书的边角。
罗伯特捉住书脊,拿起来一看。
那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的主人在一节上长长的画了一道线——
“我教你们何谓超人:人是应该被超越的某种东西,你们为了超越自己,干过些什么呢?”
旁边还有书籍的主人所写的小字。
似是注释,又似是盘问。
“你想成为那样的一种人?”
罗伯特准备再翻几页,他听到了身后的女人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冥冥之中,他能感受到两只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正盯在自己的背后看。
“抱歉,抱歉,抱歉。”
罗伯特轻车熟路的开启疯狂道歉模式,又很乖巧的把书本在案子上放好。
大约又过了快半个小时的时间。
记者听到像是二层有房间门响起,然后是接连很多脚步声。大约五、六个人正在从楼上走下来,彼此谈着天。
罗伯特伸着脖子看向楼梯口,耳朵也竖了起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听声音都很年轻,像是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彼此交谈之间,说的是德语,罗伯特的德语水平也就是说句“你好”、“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的水准,听不太懂这些人之间在说什么。
他只能听出,大家交谈的很是热烈,甚至……也许得用崇拜这样的词汇,才能完美的囊括住大家话语里的热意。
年轻女子玉润的声音,让本来听上去刚强冷硬的德语,都变得脆生生了起来。
罗伯特心下有些向往。
人群在走廊那边停住,房间的主人应该在和这些人一一道别,那些人却不愿离去似的,围拢在对方的身边。
罗伯特站起身来。
在两名高大的男学生和三名身姿窈窕的姑娘之间,记者终于看到了他此次的采访对象。
那个让大家崇拜的,有一百家媒体都想要采访到的,比苏菲·玛索更难采访的校园明星——
年轻的男人十根手指互相叉,垂落在腹部,和每个同学依此说了些什么。
那是顾为经。
当然是顾为经,否则呢,汉堡美术学院的校园大明星还能是谁呢?
安娜·伊莲娜么。
“再见,莉莉,下周见,你关于夏斯勒对于黑格尔的阐释和解读很有趣,我会图书馆借来你向我提到的那本书看的——”
顾为经将同学们送到门口。
挥手告别。
“谢谢。”
他又向门口的校园安保点头致谢,这才转过身来面对客厅的众人。
“想来您就是那位肯特先生吧。”顾为经伸出手去,“我们前两天通过电话,但是,您比我以为的要来的晚一些。”
罗伯特已经被训练的很好了。
立刻就是一个起身。
“抱歉,抱歉,抱歉。”
“呃,不必如此——”顾为经怔了一下,他解释道:“校方跟我说,你走错了地方,要晚来不短的时间,所以我就把小组讨论的时间提前了。”
“顾先生现在的工作很多,时间很紧张。他非常的忙。”
带着罗伯特前来的女人在旁边说道。
年轻的画家笑笑。
“倒也不是如有多忙,主要是前段时间,学校的公共画室失窃了。”顾为经坦白地说道。
“失窃……是为了您的作品么?”
罗伯特一惊,随即恍然。
几个月以前,顾为经个人画展之上的参展作品,以单张作品100万英镑的价格被比利时的收藏家买走。
这应该创造了新人画家的历史成交纪录。
说一句现在“顾为经”这个名字红的发紫也不为过。欧洲的很多博物馆,历史上都是盗窃案频发,有些名画历史上能被偷个五六次。
学校的公共画室,安全性更是别提了。
对于小贼们来说,洗劫学校的公共画室,可能比抢个银行什么的,来钱更快。
“有人半夜砸碎了画室的窗户,偷走了我为了‘艺术大师项目’所创作的毕业作品。”顾为经说道,“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应该是我近几个月以来,最为重要的作品。”
“哦,抱歉,抱歉。”
罗伯特条件反射的道歉。
“不必。”
顾为经摆摆手。
“我相信警方应该过不了太多的时间就能抓住盗窃者。其实……这种作品很难出手的。就算有人想买,他也完全没有办法向买方证明‘那是我的画’。”
顾为经耸耸肩。
“但校方觉得不安全,他们现在分配给了一间专门的私人画室,还配了安保,安全性应该要比之前好的多。”
顾为经朝门口看了看。
“正好,现在柯岑斯先生,也让我负责一部分驻校艺术项目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