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也想麻烦您一件事情。”
画家说道。
他用手指指着那张便签纸:“关于这个小插曲,就请不要写到您的报道里了。我不想掩饰自己对于大师计划的兴趣,我甚至不介意你写我对成为整个项目的优胜者志在必得。但是,要是画廊的合作商认为我对他们竞争对手的产品念念不忘,这实在是太过打击人了。”
“出于职业道德。我不想造成这样的误会。”
“好的。”罗伯特点点头,他把便签递回给了对方,交接之间,他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您真的对那只手表志在必得,对么?”
“这只是一个私人问题。”
他请求道。
“嗯,是的。”顾为经直白的给出了回答。“可以这么说。”
“类似的手表我在柯岑斯先生的手腕上见过一块,既昂贵,又精巧,但是我之所以想要得到它,并非出于上述的原因。”他又说。
“是因为荣誉。”罗伯特相信自己找到了答案,“自踏足艺术行业以来,您还没有输过任何一场比赛,您总是最受人瞩目的那个,您总是能得到任何您想要得到的东西。”
“超越——”
罗伯特引述着便签纸上的记述。
“您希望证明自己是同一代画家里最强的,您认为自己能够超越同一个项目里的所有人。”
“自从我踏足艺术行业以后,能够与‘竞赛’这样的字眼沾边的事情,应该就只有大前年的新加坡双年展,但严格意义上来讲,那也绝非是一场比赛,而是一场展览。”顾为经把便签合进书本里。
“没有人不会输,也没有人总是能得到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甚至在参加双年展之前,我从未想象过,自己能够得到展览的金奖,各种巧合实在是太多了。”
他说道。
“不过嘛,这一次,我确实相信着我自己能够获得大师计划的‘金奖’。”顾为经的话风一转,“我相信我是这个项目里的所有人中最优秀的那个。至于,为什么我这么想得到那块手表——”
他也略作停顿。
“就当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个小秘密吧。”顾为经说。
罗伯特的嗓子眼里发出了被猫抓了似的呻吟,“别这样,求您了,顾先生,不要话说一半,您就告诉我吧,不写在报道里也行,就当满足一下我的个人好奇心。”
顾为经摇摇头,却是不答了。
“好吧。”
罗伯特无奈放弃了纠缠。
“我谈到了您为了大师计划所创作了一幅名叫《寒冬》的作品,那就是您相信自己能够成为这个艺术项目的优胜者的原因?刚刚我们说到,水彩画的存在主义危机,你说……希望自己能够通过有形的画笔,去画出一些在表层风景之下,更加‘本质’的东西。不光是一幅画,而是一幅关于‘冷’这个意象的冰雕。”
“你可以把这当成一种抽象的色彩游戏。”
顾为经说道。
他指着墙上的照片,那些有形有质的风景和模糊的色块,“就像一层层的抽丝剥茧,我们可以把色彩从一张照片上抽离出来,并尽可能的保留照片的感触,那么,也可以尝试着把‘概念’本身继续从色彩上抽离出来。”
“只剩下了一种代表了‘体验感触’的基础元素。蒙蒙胧胧,就像是雾一样。”
“而那幅画则是瓶子。我先抽出‘雾’,然后又把‘雾’封进了笔触的瓶子里。这个过程会极大的锤炼一个人的绘画技法。”
“那为什么是‘寒冬’呢?因为德国的冬天,让你的印象足够深刻么。”
罗伯特随之提问。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大师计划所要求的作品,大体上有两个原则,一个是与几年以来自身经历的校园生活有关,另外一个则要和历史上的艺术大师有关。”
“说到寒冷,人们所往往想到的往往是来自俄国的文艺作品。托尔斯泰,列宾……下不完的雪,冰封的河。但我在读书期间,发现德国历史上的绘画作品里,有关‘雪’以及寒冷的元素其实也很多。就比如卡斯帕·大卫·费里德里希,他的很多风景作品都有一种神秘感,画面就像是被雾冻住了那样……”
“……我在他的作品上汲取了很多灵感。”
顾为经说道。
“要是观看我的作品的时候,能够把‘瓶盖’重新拧开,让人们感受到一丝真正的来自冬季的意象,都不必觉得大雪纷飞,而是轻轻紧紧衣领,哈口寒雾。像是正在站在冰作的雕塑跟前,唯一的例外则是,这个冰雕在夏季也不会融化,那我觉得它就算是成功。”
罗伯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经过了大半年时间的恶补,又在萨拉的推荐之下,成为了时尚编辑,罗伯特已经脱离了行业萌新的身份,可他对于那种特别抽象的描述,还是有点一知半解的感觉。
记者对于这幅名叫《寒冬》作品的兴趣,更多的是源自于对一桩失窃奇案的兴趣。
在罗伯特现在的认知里,谁的作品刚刚完成,结果就被小偷溜进来偷走,这样的故事本身就很有传奇性,而传奇性永远能够为画作增光添彩。
当然。
罗伯特相信顾为经认为他能够成为这个大师计划里的“优胜者”这句话是实话。
不光顾为经这样认为。
罗伯特也这样认为——哪怕他根本连那幅画的“一根毛”都没有见到。
自顾为经一幅画卖到“百万英镑”开始,他和项目里的其他所有的同学都已经不产生竞争关系了。
表面上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但他们甚至都不处于同一个维度里。他们参加的这个本科项目就叫“大师计划”,本意是让学生们能够从古往今来的那些艺术大师的身上汲取营养,就像是画室里那些跟随在大师屁股后面的虔诚学徒一样。
问题在于。
大师项目还没有毕业呢,画室里的小学徒的身份已经成为了新的大师。
只以身价论英雄的话,那么顾为经现在可能已经要比艺术课本上一大半的“大师”们,身价更高。
在艺术市场如此繁荣的今天,单比作品的成交价,未免有欺负古人的嫌疑。
那么论对水彩画技法的理解,顾为经也早已登堂入室。
一个画家够不够登堂入室,罗伯特的意见也许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他知道,汉堡美术学院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至少那位驻校艺术项目的负责人也是这么想的。
顾为经如今的待遇,完完全全不像是一位学生。
伊莲娜小姐说顾为经的“油画”画得有水彩性,而塞缪尔·柯岑斯先生对顾为经的画展上的作品也很满意。
自展览结束以后,柯岑斯便开始让顾为经负责一部分驻校艺术项目的工作。
顾为经做的很好。
他非常受到大家的欢迎。
看看刚刚发生的事情便知道,此前围拢在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的男生和女生,与其说他们是和顾为经一组,一起讨论课堂问题完成作业的同学,不如说,他们是这间“顾为经画室”的学徒。
“一幅画卖到一百万英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罗伯特问道。
“你的一幅画,能够买下一架喷气机。”
“喜悦,强烈的喜悦,或者也可以说是……虚荣。”顾为经依旧回答的很坦诚,“我并不排斥谈自己的虚荣心。这就是真实的我。一幅画能卖到这么高的价钱,无疑会让我内心之中充满了被认可的喜悦。”
“我会在洗澡的时候,忍不住哼出歌来。”
“我会觉得……终于,终于,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和我的经纪人,还有我的画廊……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我们终于做成了一番事业。”
“你是不是期待一个更加艺术式的回答。”顾为经看向罗伯特。
“我听说有的艺术家会因为他们的作品卖的过于昂贵而感到苦恼,甚至会陷入一种虚无的忧郁之中。”
“我应该不是这种人。”
“抱歉。”
“但这至少是一个蛮诚实的回答。”顾为经低下头来,拿起旁边的茶盏,并不饮水,只是看着茶杯里浮沉的茶杯。
罗伯特耸了耸肩。
“最后一组问题……这组问题稍微有一点点特殊。之前,我是以来自《时尚者》的媒体记者身份问的,现在我是以传记作者问的。您答应了我为您写一本像年轮一样,随着时间增长,内容逐渐增加的传记对吧。”
“电话里,你给我提过。”顾为经点头。
“所以我想问一些更加私人的问题,它们不会出现在《时尚者》的刊物报道之中,但会出现在未来你的私人传记里。”
罗伯特说。
“所以,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回答的更加大胆一点——当然,如果我的问题让您觉得冒犯,我很抱歉,你也可以不回答。”
罗伯特朝摄影师打了一声招呼,摄影师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关闭了录制镜头。
“顾先生。我得到了一些消息,听说您和您的经纪人,也就是伊莲娜女士的合约期限是三年?”
“是的。”
“算起来的话,那么应该正好是在今年年末结束。”罗伯特扳了扳自己的手指,从新加坡画展结束到今年,正好是三年时间。
罗伯特询问道。
“似乎之前的个人展览结束之后。除了这个校园艺术项目以外,你好像没有什么在公共领域的艺术计划。”
“你们的合作关系还会继续持续下去么”
顾为经沉默了一小会儿——
“抱歉,伊莲娜小姐,你搞错了,如果你对艺术家的定义是这样的,那我就不是你所期待的那个艺术家。”
“去做你自己的梵高吧!”
“顾为经,我判决你去死!”
那个被从窗户里投掷出的瓷杯碎裂的声音,似乎还响在他的耳边。
顾为经摇摇头。
“这个问题不方便回答么?”罗伯特摆摆手。
“不。”
顾为经想了想。
“抱歉,是我不知道。”
年轻的画家说道。
在罗伯特离开顾为经的画室的时候,他转头看去,正看到顾为经正站在会客厅的地毯边,看着墙上的照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上午。
当路痴罗伯特站在汉堡郊外的牧场之前,向另一位不耐烦的年轻女士疯狂的道歉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仿佛陷入了一场噩梦一般的时间循环。
罗伯特郁闷的想要一头撞死,他这次提前跑对了校区,却发现人家根本就不在摄影系的教学楼里。而对方秘书所发来的那个地点的提示名字的字母在德语导航里,有好几个目的的……
总之吧。
一系列复杂的因缘际会之后。
是的。
没有错。
他又迟到了。
而且这次,罗伯特意识到,他所搞砸的事情搞不好比昨天还要严重。
对方的秘书一点也没有被罗伯特的真诚道歉所打动,她最讨厌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了。
她面色严肃的似乎想要说什么。
她刚刚张开嘴。
“是的,我知道这个采访很重要,我知道这个采访非常的来之不易,我知道迟到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我知道外面有一百家媒体想要过来采访,我知道能获得这样的采访机会是一种特权。我知道既然迟到了,你们完全有理由直接取消掉这场采访。”
“是的,是的,是的。”
“对不起。”
罗伯特满脸都是痛苦,娴熟的说道。
“我真的很抱歉。”
艾略特一怔。
这家伙被人调教的好乖好乖唉!这么诚恳的道歉,看上去连一万字的道歉悔过书都准备好的模样,让艾略特小姐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好吧,伊莲娜小姐的时间很紧,她有非常多的工作要做,不是我非要苛则你,但是,上个月NBS电视台想来拍摄一支……”
“NBS电视台想来拍摄一支纪录短片,都被拒绝了。伊莲娜女士有筛选来宾的权力。我很荣幸能得到这个机会。”罗伯特直接接口。
“懂的,我都懂,抱歉!”
艾略特又是怔。
“好吧,那么下不为例,跟我来。”
最终。
秘书小姐绕过了罗伯特,带他走进了那座牧场的主楼之中。
罗伯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