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欢
刀剑欢
裴液将螭火缓缓收回,没有打扰任何事情。
《幽仙》之真意在他心中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裴液再不是从字眼、从尚怀通的剑上去尝试想象这门剑的剑意,他在这一刻仿佛与那位撰剑人立在了一起,见到了其人八百年前见到的一切。
裴液轻抚玉虎,还剑归鞘,山上依然风习树响,鸟鸣如常,但裴液好像忽然有了另一种视野,他抬剑就能看到它们深处更本质的东西,掌控一切想掌控的生灵。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意剑只会对人生效,但裴液确实由此确认,他学会《幽幽地中仙》的上篇《幽生》了。
如果不是真如此在山上停留一天,一定无以感知到山的呼吸,裴液到现在也不知晓明姑娘是无意之举,还是已心中有数,才带他上山。
他转头看去,女子正踩在石上,俯身穿回罗袜,脊背弯出的弧线像月亮一样圆润,裴液烫眼般挪开目光:“明、明姑娘,我学会这式剑了。”
“嗯。”明绮天抬起头来,敛下裙裾,“那我们算不虚此行了。”
“明姑娘早知道是这样吗?”
明绮天摇摇头:“自然不是,不过我想无论你习不习得这门剑,都会在探幽中获得更宁和的心境的。”
“心境?”
“平和深厚的心境是你精进弈剑的前提,而且‘静守’之剑态,也需要这样的心境才能摘取。《幽仙》之剑会令你尽量靠近这样的心境。”
“……我们要现下摘取第二枚剑态吗。”
明绮天点点头:“我想试试,你觉得呢?”
“我听明姑娘的。”裴液坐正了些。
“嗯。因为我同时也想请你帮忙。”明绮天向后拢了拢长发,平和道,“今日和你上来,因为我觉得在下雨的山上,我们更容易靠得近一些。”
“什么靠得近一些。”
“心。”
“……明姑娘是说《姑射心经》么?我能帮明姑娘什么。”
自从初次重逢提过一句后,七天里女子唯一的事情就是教少年习剑,实际上二人说闲话的时间都很少,她也就更没怎么讲过自己的境况。
“不急,你先向后挪一挪。”
裴液一怔,向后挪坐,明绮天起身过来,在他身前的青石上坐下,将斩心琉璃横于膝上。
冰雪身依然没有摒去那些湿尘,离得这样近了,裴液瞧见女子颊上也有枝叶擦出的细微泥痕,但不知为何她依然宛如天人,尤其是单衣飘飘在夜风中,仿佛与这个世界隔开。
虽然染尘,但她不是失去了装扮的凡人,她是短暂下凡的仙子。
裴液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心中已定型的印象。
“我们先聊聊天好了,你还记得你摘取第一枚剑态的时候吗?”
“记得,明姑娘。”裴液道,“我那时做了一个梦,好像藉由它触摸到了剑的本质。再之后,当我心中升起杀意、点燃禀禄的时候,就能用出袖虎了。”
“禀禄已带给你超脱天地的能力。”明绮天道,“所以当你想要摘取第二枚剑态,只要改变自己的心。”
她看着少年:“我想,当你的心改换一次状态,就可以外显为新的剑态——除了杀意,你心中还有什么呢?”
裴液安静了一会儿,道:“明姑娘那天说我有‘静守’之心,我这些天一直在调整心境,但我觉得……我好像到不了那样。”
“怎样?”
“就是,总是会有扰动。”裴液轻声道,“和明姑娘住在一起,确实抚平了很多杂绪,每天想得事情很少,只一心练剑,过得很舒适。昨日我去燕王府,倒感觉那些事情、那些人都与我无关,只是逛一遭,午后还要去和明姑娘登山。
“但当我看见雍戟,看见雍北,我心里就又……压不住了。”裴液垂眸,“一下子我感觉血气上涌,所以我提早离开了。”
“仇恨令你难以自制吗?”
“是。”
“其实,你以前也从没有见过雍北。”明绮天清眸看着他。
“嗯。进京以前,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四个月前我头一次见到雍戟,昨天我第一次见到雍北。”
“那么,你对他们真的有那种切骨的恨意吗?”
“……”裴液怔然转头。
“你以前同我讲过林珏和程风的事。”明绮天转过头去,望着林涛,“你亲眼瞧见伍在古杀害他们的暴行,瞧见幼时玩伴的血迹和破衣,瞧见他随意割下程风的头颅。你跟我讲,那是头一次你感到心里有火在烧,胸膛热燎难耐。
“后来你杀了他,将他一张脸跺得血肉模糊,直到力竭才停下来。”女子平和地讲着这些回忆,“你割了他的头,祭奠给那双林霖父女。”
裴液沉默一会儿:“我记得。”
“在崆峒我们心心相印时,我从你心中感受到了那种仇怒。”明绮天道,“真的火热而炽烈,在那之前,我从没有感受过那样强烈的情感。”
“盖因切骨入心的、无法自抑的仇恨,必由直接的暴行和血腥引起。”她道,“叫你看到,叫你听到,叫你闻到,你心中才生出那种火焰——那就是‘袖虎’的源起。”
裴液看着身旁的女子:“是。”
“但你和雍北之间的联系,仅是越前辈身上那些积年的疤痕。”明绮天也转回头来望着他,“你从来不认识雍北,也没见过他残害越前辈,越前辈最后也不是因他而死。他对你只是一个名字。你对雍北的仇怒,真的那样明确、那样想将他碎尸万段吗?”
女子的眼眸平和而认真,大概也唯有这位女子敢这样、会这样怀疑他的仇恨,裴液一时怔愣无言。
“我……我从小就看着越爷爷身上那些伤痕长大,每次给他洗身体,都会心里发冷。”裴液道,“每次我都很愤怒,都想知道是谁做下这种事……”
“嗯。那时候你想起这个陌生的影子,就难以自抑,不将他碎尸万段,就难以安寝吗?”
他没有。
十七年,那是令他如今无限怀念的时光,他钓鱼、跑山、做活挣钱、照顾越爷爷,每天练两个时辰的剑。
一座小城,一间小院,他没想过这种时光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如今,这个陌生的影子只是有了一个叫‘雍北’的名字。”明绮天声如清水,“你把他列为了仇人,和你仇火中烧,这是两件事情。”
裴液心潮上涌,脱口而出:“可越爷爷死前托付给我的仇恨——”
他讲出这半句话,一时哑然,林风轻拂,明绮天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沉默了下来。
“不错,因为那是越前辈去世前对你的托付。”明绮天道,“你那样想杀了雍北,把雍戟列为死敌,不容动摇。深处促使你的力量是悲伤,不是仇怒。
“越前辈是抱憾而死,有人那样残忍地害了他,他一生快意恩仇,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受辱。他死去时你很悲伤,因此更不能饶恕给他造成这种缺憾的人……你每见到雍戟雍北,心里强烈的情绪不是来自对他们的恨,是来自你对越前辈的爱。”
“……”裴液偏过了头去,喉结滚动。
明绮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裴液低声:“你说得对,明姑娘。我想杀了他们,割了他们的头,是想告慰越爷爷在天之灵……我恨他们,但确实不是那样恨他们。”
“而且,”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明姑娘你说,如果不是为了杀雍北和仙君,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低着头:“我必须想着越爷爷跟我在一起,在看着我,想着去年八月奉怀那些死去的朋友和乡亲。不然我离开奉怀做什么呢,就为了打几场武比吗?外面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所以,即便没有仇恨,你的心也会不安。”明绮天轻声道。
“……什么?”
“一个人心中的不安,是永远无法消去的。没有仇恨,也会有迷茫,也会有愤怒,也会有情欲,也会有决裂和背叛,也会有孤独和彷徨。”明绮天轻声道,“正因我身具明镜冰鉴,所以我更清楚一颗心会面对多少扰动。”
“所以,明姑娘是说……”
“我想,你有静守之心,未必一定要免于仇恨。”明绮天道,“也不必免于其他任何情感的扰动——只要它们不夺其志就是了。”
明绮天望着他:“而这种能力,你早就拥有。在崆峒剑腹山拒绝仙君降世,在玉剑台杀瞿烛时,你都已证明过了。”
裴液怔然:“是么,那我该怎样……”
他回想起第一次摘取剑态时的心境,那时候整个神京的压力都在身上,正如他将面对的号称无漏无隙的“天麟易”,那时悟得袖虎后他大醉一场。
可这时静山夜雨,没有仙君也没有瞿烛,他并不知晓该怎样再将那时的“心态”与禀禄勾连。
明绮天道:“你看着我。”
裴液下意识转头,女子琉璃般的、清澈的眸子近在咫尺。
“你愿意再来神人峰做一次客吗?”她道。
裴液怔。
“当然愿意。”他脱口而出。
明绮天倒持琉璃,递于了他:“那么,还同上次一样,向我斩心吧。”
虽然裴液对女子总不愿袒露自己幽微的心境,但女子对他却从来坦然无遮。
裴液握上琉璃的剑柄,很奇怪地升起一种重逢的欣悦,但他还没来得及品味,琉璃就将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噗通”一声。
裴液适应过来纷乱的光影,仰头沉默看着少女停滞的小腿和垂下的眼眸,离他一尺多高。
“你来啦,好久不见。”她道。
“好久不见。”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挑个更合适的地方出现呢?”明云坐在潭边的石上,垂头认真道。
裴液坐在水里:“我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啊。”
明云默然一会儿,道:“那好吧,你起来,我看看压死了小鱼没。”
明云从石上下来,看着浊水里慌乱逃窜的小鱼,裴液站起,在一旁拧着衣摆上的积水。
“压死了没?”
“还好,只是吓到的比较多,大概一生也没受过这种惊吓,要乱窜很久了。”明云想了想,“上回咱们初次见面,你就吓了好吃懒飞的小白一跳。”
裴液想起她说的是那只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转头去看周围的风景。
依然是纯然的美和安宁,青石翠林之间是干净的小径,清浅的水潭空澄如镜——虽然现在暂时不空澄了——抬起头来,碧空如洗,淡云如抹。
一切都和面前的少女一样孤高清美。
“我这次来,是……”裴液想换个话题,但他发现自己也不清楚明姑娘请他进来做什么,于是又卡住。
“我知晓,你又是来帮我的忙的,多谢你。”明云提起剑,向着峰上走去。
“帮你什么忙?”裴液茫然。
明云停住步子,回头:“你不是来帮我掌控姑射天心的吗?我等你很久了。”
她讲得那样理所当然,简直令裴液有些欣慰,他怔了下后微笑:“你说是那就是,反正我来这儿,就是听你的。”
“你上次并没有听我的,我让你杀了我,你却要去杀天心。”
裴液抿了抿唇:“只有这条我不听你的。”
明云转过身继续上行:“那次是我与天心冲突,《姑射》的第一层冰雪险些因之崩溃。这次是另一件事了。”
“什么事?”
明云想了想:“算是好事吧。天下问剑已毕,我该登入《姑射》的第二层,无物了。”
裴液一怔。
“所以要把‘姑射天心’真正纳入掌控。”她道。
如有侵权,请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