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欢
刀剑欢
裴液在最遥远痴迷的梦境中,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在他所有对人的印象中,明姑娘一定是最高最远的那一个,她和所有事情都无关,争权夺利、爱恨情仇,都沾不上她的衣角。和少年的每次相处,两个人浅浅牵扯的部分总是只有心和剑。
每次小猫嘴里讲出“白裙子朋友”,先感亵渎的总是裴液,正如他绝对耻于在女子面前暴露心底那些欲望幽绪。纵然已过去许久,他还是和当初那个羞于提及《开门剑》《扶柳剑》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不了解明姑娘,但在心底的意识中,这道神美的身影总是属于高山和云天,而他是凡间的人。时隔半年能有一次见面,实在已弥足珍贵。
他绝对没有想过明姑娘会说:等你怎样,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每天钓鱼,下棋,打牌……
心脏温热地搏动着,好像忽然一下,仇恨清完之后的那个世界,变得比完成仇恨本身更令他期待。
不过石上安静了一会儿,他怔怔出口的话却有些口是心非:“明、明姑娘,我有西洲了。”
明绮天安静地看着他。
“我说我们一起度日,未必要一起度夜。”她道。
“哦。”
裴液偏过头,脸一点点烧起来。
半晌,他好像最终也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只回过头来,低声道:“明姑娘,你心里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赢过姑射了吗?”
“嗯,我正要登入无物,要进来看一看吗?”
其实裴液根本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既然明姑娘说只用接一剑,那他接了一剑,女子自然就可以取胜。
“好。”裴液坐直,他这时心里想的是刚刚都还没来得及跟明云道别。
女子将斩心琉璃递给他,裴液手握住剑柄,再次望入了她静如湖海的双眸。
云海之中,剑台之上,裴液再次走上来时,见到姑射天心依然静静立在那里。
但她手上已没有剑了,两柄剑全在明云手中。
明云立在她身前,一手握一柄,看起来颇为厉害。
两人似乎在讲些什么话,裴液走上来后,只有明云朝他望来,微一颔首。
裴液走到两人旁边,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地、看见这样安静的姑射天心。她就一动不动地立着,神姿如旧,淡眸垂望了一眼少年。
“现在是怎样?”裴液问道。
“有赖你接住一剑,我很轻松赢过了她。”明云道,“我正在思考将她纳入的法子。”
“她不会不服气吗?”裴液想了想,小声道,“咱们两个打一个。”
“她有什么不服气?”明云偏头,“你一开始进来本来是帮她的啊。”
“哦。”裴液瞧了瞧面前面无表情的姑射,“你要怎样登入无物?”
明云安静了一会儿:“你还记得上一次,我和你说过我的想法吗?”
“嗯。你说,明镜冰鉴是修习《姑射》最好的资质,随着进境会一步步抵达天心之境。”裴液道,“但你不愿意,你说姑射天心是一件很美丽的衣裳,是柄很锋利的剑,但它不可以把这里一切都变成云的样子。你希望你才是主人。”
“你记得好清楚。”
“那肯定。”
“是的,我想,明镜冰鉴为什么不能主导姑射天心呢?”明云道,“所以半年以来,我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想办法。”
“那,找到方法了吗?”
“嗯。”明云点头,“要继续修习《姑射》,我们之间就不能一直分开着,也无以共存。要么我变成她,要么我囊括她。”
明云这个年龄大概和姜银儿差不多高,比后来的明姑娘矮小半个头,裴液偏头瞧着她说话。
“你打算怎么囊括她?”
明云认真道:“在心中给她挪出一片地方。”
裴液有些费解。
“衣服要收进柜子,剑要存入鞘中。姑射天心中不会有明心的位置,但明镜冰鉴中可以留给她一片完全纯净的地方。”明云道。
“比如呢?”
“和你一样。”少女转头看着他,“我打算留给她一个志向。”
“在完成我要完成的事的时候,我也可以拔出这柄剑,也可以‘不偎不爱’。”少女望着漫无边际的云海,“这样姑射就有自己的位置了。”
“……原来如此。”
“嗯。”
“那,现在你是在等什么呢?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吗。”
明云沉默一下:“都做好了,只是……”
“什么?”
“只是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志向。”少女看向少年。
裴液绝对没有料到听见这句话。
在他眼中永远不会迷茫和忧惧的明姑娘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不过少女讲出这句话时确实也没什么迷惘的情绪,只认真地看着他。
“明姑娘……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吗?可是我瞧你你一刻不停地习剑、规划清楚地精进境界……”
“因为家师说,我先修行就是。”明云望着云海,“他说,我要做的事情尽可以自己选择,总之在修行的道路上,自会找到的。”
裴液怔然一会儿:“但明姑娘现在还没有找到。”
明云想了想:“我觉得,也不必那样郑重吧。”
“嗯?”
“我现在就打算找一找。”明云看向他,“我只要决定做某件事,就足够了。也不必非得在什么激烈的情绪之后。”
也是,少女即是明心,她决定的事情,就是不可动摇的志向。
“所以我现在给自己找一个志向就好了。”明云道,“你有什么建议吗?一件定下之后,令我无情无欲、不偎不爱地完成的事情。”
裴液还是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
他怔了一会儿,道:“我只希望一定要慎重。”
“嗯?”
“因为万一,世事难料,你今日定下的志向,日后竟与我冲突。那你岂不是得面无表情地一剑斩断我的脖子。”裴液竖掌为刀,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动作。
“我看有的坏话本里会这么写。”他认真道。
明云莞尔。
她想了想,剑台之上十分安静,姑射漠然如神。
她忽然道:“那我也用你的志向好了,你愿意借给我吗?”
“……什么?”
“我也以杀死太一真龙仙君为此生必成之事,这样是不是算偷学?”明云认真道。
裴液怔住。
“那就如此吧,多谢你给我一个志向。”明云清淡一笑,“这样就不必担心了。就让姑射在面对‘杀死太一真龙仙君’这件事时,不偎不爱吧。”
她敛了面容。
“明姑娘,你不能——你不必——仙君太危险了!”裴液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急道,“你别选这个。”
明云转头:“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帮你,姑射需要一个可以寄放之处。”明云平声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很喜欢这份宏志,把它当作一份你带给我的礼物好么。”
明云低头看着他紧紧握住自己腕子的手:“反正是很遥远的事情,就当一个约定好了。”
“……”裴液松开了少女的手腕。
他刚刚确实一瞬间有些惶急,但其实仔细想想,这个志向确实正合适。
像明姑娘这样高远的人,有什么事情值得姑射妥当安身呢?
何况姑射是尽力去做,又不是做不到就会崩溃。
除了自己,她确实再无以从他人身上找到这份志向。
“那你别动,我要向你来借了。”明云反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一双清澈的眸子朝他凑来,在某一刻似乎到了极限,她点了下脚尖。
于是两双眼睛近在咫尺。
裴液低了下头,明云轻轻将额头点在了他的额上。
一瞬间裴液再次见到了刚刚那无数巨大的光点,明云将手伸向了其中最大的一枚。
她脚跟回落,一切消失,裴液一个恍惚。
“好了。”明云道,“多谢。”
明云走到姑射身前,又回头:“你还要羞辱她吗?”
“啊?”
“你上次不是说,赢了对手后,都要撂两句话的。”明云认真道,“如果不的话,后面就没机会了。”
姑射闻言漠然看向他。
裴液绷着脸,直视着她:“手,手下败将。你的映我一剑还得再练。”
“没了?”明云偏头。
“没、没了。”
“感觉也没有很厉害。”少女淡声自语。
然后她转过头去,抬起了手掌。
姑射将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白衣少女与姑射神人四目相望,然后渐渐地,少女的白衣也微微飘飞起来,整个人渐如仙人。
无垠的云海翻腾起来,然后裴液看到,通往峰下的路,薄雾消失了,他听到了峰下的水声,花草沿着石径生长上来。
姑射的身形渐渐淡去,仿佛坠入了少女的清眸中。
但下一刻裴液怔住。
因为少女也不见了。
剑台之上只剩下一道身影,是少女长大后的身影。
她头发还披散着,因为发钗化为无用的鱼钩了,脚上也只着罗袜,因为鞋子落在外面。
“……明姑娘。”
裴液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明绮天仰起头看了看清阔的天,又转头看向少年。
其实好像没什么变化,但裴液又莫名觉得她在这里无比放松和自然,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整片世界都已在掌控之中。
“这样就好了吗?”裴液有些茫然。
“嗯。明心与天心相融,已登入无物之境了。”明绮天低头瞧了瞧硌脚的剑台,走了两步,在边缘青石上坐了下来。
裴液也到旁边坐下,还是感觉有些不真实:“无物是什么境界,和冰雪有什么不同吗?”
“《姑射》是一门心经,是自修之剑。心总受肉身之影响,因此冰雪先得姑射之身,是为前置。”明绮天道,“‘冰雪身’修成之后,就该炼心了。前十八年我只在山上,什么都没见过、也什么都没经历过,因此要下山一趟。”
她道:“在红尘之中历练过一遭,见过万物而不为所动之后,才是无物之境。”
裴液一怔:“原来这样就算砺心吗?”
“嗯?”
“就是我觉得明姑娘好像也没怎么‘磨砺’。”裴液好奇摸头,“我看话本里,红尘砺心都要……嗯,没什么。”
明绮天瞧了他一眼:“血恨深仇、生死绝恋?”
裴液惊讶:“明姑娘也看过?”
“没,你眼里是这个意思。”
“哦。”
裴液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了身旁的女子,脱口而出:“明姑娘,那明云呢?她不会就消失了吧?”
“……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两个人吗?”
明绮天安静了一会儿:“那,我也可以用十六岁的样子见你,十六岁的记忆也可以。反正这是我的心神境。”
她看了少年一眼,整个人再度化为了那个清澈的少女,仰头看着裴液。
“这样好吗?”她淡声道。
从前一直和明云聊天裴液觉得没有什么,但如今眼睁睁看着心中敬慕的明姑娘化为身前这样一个小两岁的安静少女,对他冲击实在有些太大。
他连忙摆手,但某种阴暗的想法脱口而出:“明、明妹妹,你千万别这样——”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死了他的咽喉。
明绮天变回原来的样子,看了他一会儿。清淡道:“那就听裴哥哥的。”
裴液把一张赤红的脸缓缓埋进膝盖,女子清眸掠过了一抹浅淡的笑。
终南山的夜晚终于过去。
雨后澄空如洗,树木上还挂着湿迹,但整片林海都新鲜了一层。
最终两人也没有吃上潭子里的鱼,凌晨天色初浅的时候,裴液就收拾了一应器物,拄着长杖、背着斗笠,和女子一同往山下而去了。
山里全是雨后清新而微腐的气息,大概新的菌子又在生长出来,新竹也在寸寸拔节。
在踏入无物之后,女子的双眸似乎更深更清了些,她一路赏着山色不怎么说话,裴液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矫健地从一块石头蹦到另一块石头,也不怎么说话。
等到太阳从东边出来时,照得半山淡金,二人终于回到了入山之处,也许夜雨寒凉,湖边的两匹马儿依偎在树下。
裴液奔过去将两匹马解开,又一手牵着一个往回来迎女子。
“咱们现在驰回去,还赶得上吃两屉热乎乎的包子。”裴液抚了抚辘辘的饥肠,将一份缰绳递在女子手上。
明绮天上马:“那快些吧。”
裴液牵着自己的缰绳,望着宽阔的湖面,忽然道:“明姑娘,那你说以后咱们要是在山里盖一个小木屋,是临水好,还是不临水好?”
少年转过一双明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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