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祛除世间的一切堕落,道庭反而揭开了对世间一切堕落的封印。
听上去似乎有些宿命的安排,巧合到荒谬。
但实际上,不知为何,安靖并不这么觉得。
这一切……或许并非是巧合。
而且,安靖敏锐地注意到伏邪话语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他眸光微抬,看向身前的朦胧剑影:“伏邪,你的意思是说……在此之前,天魔一直是被封印的状态?”
“或许吧,我们对此知晓甚少。”
伏邪虚影轻轻摇头,坦然承认:“我是之后才诞生的剑,安靖,这次并非‘我不记得’,而是我真的不知道——道庭流传下来的记载就是如此。”
安靖微微点头,不再追问。
此刻,因果终于被逐渐理清。
道庭,一个源自遥远过去,历史悠久到不可思议的仙神组织,其实力无比繁盛壮大。
如今的怀虚道庭,不过是其万千分支中的一支,由昔日道庭的第一代天帝,‘怀虚大仙人’亲手所创,而尽远天,便是用以联通诸道庭的平台。
在某个古老的时代,道庭的先驱者们在研究‘魔’的本质时,察觉到了,‘魔’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实体’。
这意思是说,‘魔’的本质,并非是一种物质的东西,不是什么岩石,也不是血肉,甚至不是什么能量,‘魔’是一种独立于宇宙之外的,纯概念的东西,‘魔’的存在本身,就会自然而然地导致一系列的混乱与堕落。
甚至,更加恐怖。
‘魔’就是一切‘混乱和堕落’的‘原型’,是这一切的初始和源头。
想到这里,安靖眉头紧皱道:“我想要问的,就是这个。”
“就连这种纯粹的理念原型,也能被封印吗?”
“当然,安靖。”
伏邪耐心地说道:“用我们那个时代的逻辑,来为你讲解吧。”
“我们设想一个世界,随便它是什么模样,再设想其中有智慧生灵存在,无论他们是什么形态。当他们发展出文明,掌握了超凡之力后,你觉得,他们的最终结局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而安靖也绝非常人,他瞬间便领会了伏邪的意思,沉吟着,若有所思:“结局……你是说,最后的最后?”
“我想,无非就是成就,亦或是覆灭吧。”
伏邪的锋刃长鸣,似是在欢悦地鼓掌:“正是如此。安靖,你不仅仅是天生的武者,你简直就是天生的仙神。”
“一个修行者,一个文明,其最终的结局只有两个:彻底的超脱与彻底的覆灭。”
“因为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文明,只要踏上道途,其最终目标都可以是抵达无限,同时拥有永恒的生命和绝对的力量。。”
“既然终点是‘永远’,那么过程中的一切歧途与分岔便都可以被忽略,其结局便可以被清晰地归为两种。”
“所有个体与智慧都抵达了终点,彻底超越了一切轮回,试炼与困扰,我们称之为‘超脱’。”
“所有个体与智慧都被时光遗忘,彻底消失,不被后世所铭记与理解,我们称之为‘覆灭’。”
“覆灭毫无疑问是坏的结局。而超脱,虽然不能说是绝对完美的‘终点’,但最起码,是通向‘更好’的一个过程。”
“的确如此。”安靖微微点头,深以为然。
无限,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只要能抵达永生,拥有无限的生命,那么在理论上,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永生者便可以办到一切事情。这是一种‘潜在的无限’,也正是天尊们所在的境界。
“武道凌霄如今之所以不能永生,只是因为怀虚界本身的限制。但也正因如此,他们的成长速度极快,一旦能挣脱怀虚的桎梏,恐怕每一位都有机会进阶成功,成就合道。”
“而且,我大概明白了。”安靖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恍然:“伏邪,你是想说,‘天魔的本质’,就是那样一股力量……”
“是的。”
伏邪的虚影微微颔首:“既然这世间允许我们这些生灵证就永生之境,可以去追求无限,那么就证明,我们都拥有‘超脱的潜力’——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理论上,世间万物众生,都有‘超脱’的潜力,那为何时至今日,天地间的万物生灵,没有全部都超脱呢?”
多么简单。
安靖想着。
且不谈绝大部分生灵的天赋悟性,根本就不足以让他们触碰到永生的门槛,哪怕是最基础的‘金丹真君’的无限寿命都遥不可及。
仅仅是放眼这天地人世间,互相妨碍,彼此掣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资源的匮乏,技术的壁垒,人与人之间的冲突,突如其来的天灾,修行路上自身的偏执,错误与迷茫……如果非要去细想,这一路走来,每一道关隘之前,都有无穷无尽的危难险阻,各式各样的阻道之难,数不清的‘灾劫’在等待。
哪怕是修行到了道尊那般至高的境界,也同样会为了‘大道之争’而互相争斗,一方罢黜另一方,这便是‘道灭’。
虽然被罢黜的道尊终有一日会再次归来,但那已不知是多么遥远的时光之后,被罢黜的那一方‘超脱的路’也被打断,需要重新开始。
而这一切,所有阻碍着生灵走向超脱的因素……
“我们将所有阻碍心智与文明走向超脱的因素的集合,称之为‘魔’。”
伏邪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遗忘,懒惰,享乐,内斗,思维局限,不自信,不相信,放弃自我,渴望成为‘普通人’并融入‘芸芸众生’……所有导致个体或群体停滞不前的负面思想,以及一切强大的外在敌人和恶劣的环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魔’。”
“与之相对的,所有支持心智和文明走向超脱的因素的集合,我们称之为‘上善’。”
“安靖,你问‘魔’为何会被封印?我想,正是因为有‘上善’那样伟大的一种存在吧。”
“当然,‘上善’也不是我们能轻易言谈的事物和准则,总而言之,因为封印被揭开,‘魔’再现于世,亦或是说,它本就从未离开过,封印的揭开,无非就是一个盛大的开幕。”
“‘魔’的源头,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元始魔渊’吧。”
“昔日,道庭中那支对‘魔’的本质理解最深的先行者,凭借尽远道这一至高神通,抵达了封印着‘元始魔渊’的地方——那或许是一个地点,或许是一段时光,甚至是一个超越了时空,无法用言语描述之地。总而言之,以我如今的境界,也无法描述那种恒长的虚无。”
“在那里,发生了一些我们如今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的事情。总而言之,以后世我们的角度来推断,‘元始魔渊’的封印被解开了。自那时起,天魔开始出现,它们从纯粹的概念堕转,化作了拥有实体的存在,开始在多元宇宙中扩散,阻碍一切生灵走向超脱。”
“自那之后,我们道庭便以‘追猎天魔’为己任,一路探索,一路寻觅,与天魔交战,直至如今。”
“而你所知的‘噬恶还真’之道则,便是那位伟大的‘革故仙帝’,为我们所有后来者铸造的,最锋利的武器。”
“嗯?”安靖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眉头紧皱:“等等,伏邪,你的意思是说,封印打开了,但是没有被重新关上?”
“那个‘元始魔渊’……现在还敞开着?”
“对于那种存在来说,时间不过是一种下等的概念。那件事贯穿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恐怕此刻仍在‘发生’。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在‘收敛其因果’。”
伏邪叹了口气:“这便是天魔的源头了……我们这一支道庭,一路和天魔互相缠斗,离开了故土,离开了故土所在的诸天万界,来到了‘泛无限多元衍生轴’之中,甚至在怀虚大仙人的指引下,来到了轴外的领域……‘象形之域’。”
“‘轴’与‘象形’的统合,其本质就是万有的大全,类似于阴阳轮转的太极。‘轴’更偏向于秩序与上善,而‘象形’则更加不可理喻一点。绝大部分我们通常认知中的智慧生命,都诞生在‘轴’内。”
“实际上,包括我和祖龙在内,我们这些‘合道’,某种意义上都不是故土的道庭人,而是诞生在轴外的象形领域人。”
如此说着,伏邪的虚影站立起身,而安靖也随之而起,一人一剑的虚影在天刑苦境中行走。
恢复清明后,伏邪的气质就愈发宁静,恬淡,几乎不像是一把剑,而是静静流淌的泉水溪流,但安靖却能感知到一种极致的锋锐。
如若说,堕落是因为‘动念’,那么‘清静’便是最大的‘锋刃’,清静剑观打磨自己的思想和心念,虽然并不能堪比那些最强大的,修行神魂的道经,但在抵抗天魔侵蚀方面,绝对是最强大的。
安靖不是伏邪,做不到‘清静’,但他的心却同样的静……那是一种‘寂静’。
无所谓敌人怎么想,怎么做,想要办到什么。
他全都不在乎,全都无所谓。
他只要,敌人彻底‘安静’。
伏邪自然也能察觉到安靖和自己的不同,但这本就无所谓,道是原始的,孕育万有的‘先’,谁都能领悟出最适合自己的心境。
所以祂轻笑着,继续为安靖讲解一切的缘由:“怀虚界的地位也因此非常特殊,那正是怀虚大仙人亲手铸造,并建立的第一个‘轴外基点’。”
“简单来说,怀虚界是我们道庭理论上最先的桥头堡。”
“按照大仙人最初的设想,我们将以怀虚界为初始,在这片无法言喻的象形之域中,逐渐建设秩序,并最终彻底剿灭这一支逃逸的天魔。”
“但是,未曾想,那一路奔逃,脱离了元始魔渊的天魔,在轴外的力量远比在轴内要强。它们反过来缔造了魔劫,几乎要将我们彻底击败了。”
伏邪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或许轴外的象形之域是它们的老巢?亦或是说轴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封印?”
“我只是合道,还是战时临时擢升的合道,并不知晓这些根本的秘密,但总而言之,那的确是一场苦战。”
“但它们终究没有赢。”安靖平静地接话:“你和祖龙的确守护住了怀虚,甚至是更多的世界。”
“它们被你们拖住了。虽然从表面上看,是天魔占据了优势,一直都在进攻,但毫无疑问,天魔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它们一路从封印中奔逃至轴外,肯定是想要办到什么,但现在,它们都还在和我们战斗,这就证明它们‘并未成功’。”
说到这里,安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伏邪:“而且,伏邪,你说你‘仅仅是合道’?”
“果然,想要办到这种伟业,代表,‘合道’之上,仍然有更加强大的境界……”
“至少怀虚大仙人,绝对不仅仅是合道。”
“是的。”
伏邪的剑影微微一颤,似乎是在为安靖的敏锐而赞叹:“返虚道一,合道至尊的合道之上,还有二境。”
“其名为洪元,大衍始辟,洪元开天。”
“以及理论上,所有文明和心智的‘好结局’。”
“超脱。”
“清静自在,根本超脱。”
伏邪的声音带着敬意:“怀虚大仙人与革故仙帝,都是早已踏入了‘洪元始辟’之境的存在。”
“祂们和邪魔百君中那些最为强大者的战斗,才是决定万有走向的真正战场。”
“而我们这些合道,若是能战胜了‘怀虚界的所有天魔’,便可以去加入那永恒的战场,尝试去成为新的‘洪元’。”
一切都已明了了。
在这一刻,安靖完全理解了局势。
道庭与天魔,自古便在纠葛。
而他所处的怀虚界,正是这场贯穿了亘古岁月的大战中,最关键的前线之一。
虽然听上去,似乎是道庭因为一次鲁莽的试探和远征,揭开了封印,意外释放了天魔。
但安靖在亲身经历了这么多战斗后,却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一切封印终将被破坏,一切束缚终将被挣脱
元始魔渊的封印被解开,与其说是道庭的意外,不如说是‘有某个更宏大的意志,选择了道庭,让道庭去成为揭开那个封印的存在’。
提前揭开封印,不仅仅出乎己方的预料,也同样出乎被封印者的预料。
安靖甚至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天魔’之所以是现在这种有实体,可以被击败,杀死,甚至炼化为资粮的存在,而不是那种超乎一切实体和思想的纯粹概念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堕落的堕落’。
当‘堕落’这个概念本身,也堕落成了可以被凡人理解,被强者战胜的实体时,那对于挣扎求存的众生而言,实在是一种隐晦的‘善与爱’了。
怀虚界是如此关键的‘桥头堡’,是更大战场的一部分,所以,无论是道庭还是天魔,都将其视作重中之重。
那么问题来了。
如此关键的怀虚界,为何在漫长的岁月中,会显得如此‘平静’?
答案,其实已经很简单了。
“怀虚……彻底封闭了自己。”
安靖轻声自语,心中了然:“怀虚天道约束了所有武者,也约束了自己。”
“祂不仅仅是自己不去触碰外界,更是约束了所有天魔都没办法在不同世界和时间线间自由传递信息。”
“祂拒绝任何人合道,甚至将尽远天都封锁,其本质上,也是为了保护这份关乎整个战局的隐秘。”
“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怀虚天道,开始和天元天道,甚至是大荒天道互相交流——祂不再完全封闭,而是开始重新建立联系,甚至就连对武者的约束也在这方面有所放宽,尽远天也开始再次升级,似乎要重启那尘封已久的诸天道庭网络。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我的存在。
安靖心中有了明悟。
他是不一样的。
他似乎,并不是来自伏邪和道庭的那个地球,而是另一个地球,一个截然不同,平凡的,没有超凡之力的地球。
他是特殊的。所以,他可以在伏邪的‘庇护’下,作为一个不被关注的‘大使’,代表着怀虚天意,与各方天道进行交流,短暂地隐藏在幕后,比天魔更早地建立起合作与联系,得到那宝贵的先机。
怀虚天道,因为自己的降临,开始从漫长的沉寂中苏醒,祂活跃起来,准备借助安靖这个‘奇迹’,在这场永恒的战争中,赌上一个全新的未来。
听上去,似乎一切都很好——安靖完成了所有任务,甚至超越了天道的想象。在天道原本的推演中,事情的发展绝对不可能这么顺利,安靖甚至可以短暂地唤醒祖龙,让祖龙在与无上天魔的合道之战中占据了宝贵的先机。
但问题来了。
——怀虚天道为什么这么着急?
——伏邪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归来?
安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强烈而危险的预兆。
“魔劫……”
他喃喃自语:“伏邪,你的归来,是否就是一种预兆?”
“是的。”
伏邪的虚影平静地叹息,祂的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魔劫,要来了。”
“从我的其他碎片之处,我感应到了。有什么极其强大,极其恐怖,极其不可思议的力量,正在横跨无尽空无存有,自那不可言喻之地降临,要来到怀虚了。”
“所以,我必须要修复自己,祖龙也必须要战胜无上天魔,怀虚界天道也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伏邪的目光落在了安靖身上,那碎裂的断刃和人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虽然说起来,有些太过分了,但或许,安靖你就是这一切的关键。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你这一路的苦战艰辛,或许就是因为这些。”
“算不上苦战艰辛,这就是我习惯的生活。”
安靖微微摇头,虽然心中还有很多朦朦胧胧,不太清楚的地方,但大体的局势,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天刑苦境,那因他意志而停滞转的天地,再一次开始了运转。
“天魔……与一切堕落的要素战斗吗?”
安靖笑了起来,带着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畏惧:“伏邪,我只能告诉你,这无关于天命,无关于天意……甚至无关于天魔。”
“无论是人还是魔,是概念的要素还是堕落的人本身,只要它们还在强加自己的意志于其他人身上,且让我看见了……我就乐意去与之为敌,将他们彻底除灭。”
“并非是责任,并非是使命,伏邪,不是那么崇高的事。”
“这就是我乐意去做的事。”
“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