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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乐哼哼唧唧,不太高兴地往回飞。他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飞行高度,避免引起注意,并且在靠近那个码头客栈之前悄悄落地,写了封信绑在弓上,张弓搭箭:
感谢铠甲的记忆,以及记忆当中,那长长一段在大唐西域征战的过往,沈乐曾经在那里反复刷通关。
骑马,射箭,在马背上战斗什么的,已经基本上形成了肌肉记忆,平时不注意,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摆出了姿势:
微微下蹲,收腹挺胸,上身笔直。左手前推,右手挽弓向后、下沉,松弦——
飒然轻鸣,被架在粗制滥造猎弓上的,树枝匆匆削出来的箭枝,裹着信件飞了出去。沈乐看着它飞出二三十米,点点头,转身开溜:
“仙师!!!”
身后一声大喊。沈乐甚至没有回头,直接加快了脚步,埋头疾走。走出去不到十步,后面马蹄声动,一声一声的高喊紧追上来:
“仙师!仙师留步!”
“……你怎么非要追过来啊。”
沈乐止步,回头,无奈地望着追过来的人。一声嘶鸣,窦建德滚鞍下马,又是深深一揖:
“仙师!某就知道您是有慈悲心,有大仁大义的!蒙您出手,干掉了那伙流寇,救灾民于水火——求仙师慈悲,再陪我们走一趟,帮我们安抚灾民吧!”
沈乐站在荒烟衰草当中,抿嘴盯着他,一言不发。眼看窦建德又要快步上来抓他的胳膊,他脚尖轻点,一连飘出去两丈:
“我已经把该干的都干掉了。剩下的事情,我帮不了太多的忙,我也没心思帮忙——告辞。”
“道友!!!”
又是一声大喊。之前那个身穿八卦衣,手执拂尘,身背龙纹古剑的道士,从窦建德后面钻出来,扑向沈乐:
“道友!乱世汹汹,百姓苦楚,道友奈何独善其身,不选明主辅佐,以图保境安民耶!”
沈乐全身向下一沉。风漩还在,然而身边草木摇动,一片又一片的草叶碎散成灰,混入风中,托举他身体的力量瞬间就弱了一筹:
在这一瞬间,窦建德飞奔而出,双手前探,一把握住了沈乐的手臂:
“仙师!您不想涉足红尘,某也不会以尘世功名利禄亵渎您——只求您略施援手,陪我们走这一趟,把这些灾民安稳带回来吧!”
他双手灼热,内息腾腾,沈乐竟然被他拽了下来,动弹不得。窦建德满脸诚挚,拉着他不放手:
“求仙师慈悲!乱世之中,有仙法安抚民众,比我们这等小民,说破了唇舌都有用百倍啊!”
沈乐长叹一声,也只好点了点头。窦建德欢呼一声,赶紧回头:
“你们!快点!给道长让一匹马出来!——道长的法力珍贵,要留着安抚民众,哪能都耗在赶路上!”
一群人浩浩荡荡,策马奔驰。跑了能有半天功夫,眼前一片杂乱,赫然就看到前方的流民们,已经乱成了一大片:
逃散的,驱赶的,动手开抢的,相互打斗的。地面上处处烟柱,处处嘈杂,一看,就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窦建德眉头深皱。他勒马低声嘱咐了几句,身后,跟过来的随行骑兵们轻轻点头,各个轻轻抖动缰绳,调整战马的状态。
窦建德这才转向沈乐,欠身一礼:
“道长!烦您再施展一次仙法,震慑众人,让他们安静下来,愿意跟我们走!”
沈乐看这比菜市场乱几十倍的景象就开始头疼。他长叹一声,再次飞上天空,低头俯瞰。只是扫了一眼,目光顿时一凝:
他就不应该走开的!
这些流寇,这些乱军,他们没有完全逃散,他们组织起来了!
他们还在欺负流民,他们还在欺辱妇女!
轰!!!
沈乐甩手就是三发掌心雷。一下打倒一个,三下打倒一片。紧接着,唤起一片狂风,卷着沙尘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高鸡泊大军已至!窦公领军亲至!降者不杀!!!”
他的声音被法术加强了几十倍、上百倍,与雷声一起,隆隆回荡在空中。一边喊,一边挥出飞剑,沿着流寇首领的路线一路掩杀过去。
百忙中侧目一瞥,窦建德已经带着几十名骑兵,笔直冲向雷光落下的位置。他身后,那个道士趴在草里,挥舞松纹古剑,喃喃有词:
一股黑风平地卷起,追随在窦建德背后,寸步不离。在沈乐看来,黑风当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糊不了他的眼睛;
但是,黑风翻卷,把人喊马嘶的声音放大了数十倍,一时间,看去就像是千军万马在冲阵一样。
流民们见到如此声势,早就一个个扑倒在地,抱头蜷缩,瑟瑟发抖。只有几个流寇还想挣扎一下,挥舞着大刀直冲上来,窦建德从马背上摘下马槊,奋力一抡:
“干得好!”
沈乐在天上给他加油打气。战马飞驰,马槊一抡,当场就倒下几个流寇,大刀、长矛什么的,乱七八糟飞出去五六把。
沈乐微笑着指点飞剑绕了个回环,点杀掉几个偷偷张弓,想要暗放冷箭的流寇,窦建德已经冲散了一群流寇,稍微整理一下队伍,又冲向第二队人群:
“饶命!饶命——”
“吾乃窦建德是也!降兵免死!不伤流民!”
暴烈的,被法术刻意放大的呐喊声,在战场上隆隆回荡。流民如同麦子一样倒伏在地,很快,此地就再一次回复了秩序——或者说暂时性的秩序。
骑兵们在战场上驰骋,勒令所有人放下刀枪,把他们一队一队赶开,让他们蹲坐,或者跪坐在地。
很快,村口处紧张对峙,眼看就要厮杀起来的流民和本土村民当中,冲过一列骑兵,以暴烈的方式把他们隔开:
“跟我走!跟我走!——高鸡泊里还有存粮,省着点儿吃,能过一冬!”窦建德几乎是飞扑下马,站到两伙人中间,张开双臂:
“此地父老,大概都听过我窦建德的名字!放下刀枪,某家带你们寻条活路!”
这句话在两群人当中滚滚而过,仿佛带着异样魔力。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弛,对峙的村民和流民眼里,想要杀死对方的凶光慢慢退去,小小一点光芒升腾: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在乱世当中,被小心呵护着,却不敢放纵自己相信的渴望。
高举的锄头、菜刀、削尖的木棍,扑通、扑通,垂落地面。绝望的流民和惶恐的村民,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张开双臂、站在他们中间的男人身上:
“跟我走!”窦建德再次大吼,双臂高高举起,先转身面对村口,又转身面对村外流民:
“放下家伙!是汉子的,跟我走,没人能欺负你们!妇孺老弱,自有安置!信我窦建德一次!”
骑兵们也放慢了速度,在人群中穿梭来去。这时候,追随在他们身后的黑风已经失效,不再为他们增添声势和威压,但是,他们也已经不需要这个。
流民们蹲倒,坐倒,流寇的武器被远远踢开,被人看守着抱头蹲地。本来乱成了一锅粥,甚至已经开始自相残杀的流民,在骑兵们的指点下排成长队,慢慢蠕动向高鸡泊方向……
沈乐吁了一口气,缓缓从空中降下,落在村口大树下。终于赶上了,他想,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像他这样,从中学到大学都没当过班长,管家里几个小家伙都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人,确实管不好这群流民,更不用说,在乱世当中凝聚人心。
换成窦建德,这里好几万人,大概,这个冬天,能活下来八成、九成,到这个乱世结束,也许能活下来一半吧?
要不然……我帮他一把?
反正现在距离虎牢关之战还有很多年,距离李世民崭露头角也还有很多年,我闲着也是闲着?
沈乐默默纠结着,手指弹动,一股清风掠过战场。调和阴阳,扭转阴郁,让清风吹过的人,身上好歹减少一些瘴疫之气,更不容易生病——
“仙师!”
窦建德终于从人群中脱身,大步流星地向沈乐走来。刚刚那一股清风,吹到他身上,让他整个人轻了一轻,这段时间隐隐约约的疾痛劳苦,居然立刻消了个干净。
这条大汉满脸激动感激,走到沈乐面前,深深一揖到底:
“多谢仙师!若非仙师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又以仙法助长声势,今日之事,断无可能如此顺利!窦某代这数万流民,多谢仙师大恩!”
啊这……这就不必了吧……
沈乐被他拍得头皮有点发麻。还没找到话语推辞,窦建德身后,那个八卦衣道士不知什么时候也冒了出来,满脸谄笑,向他稽首:
“道友道法通玄,心系苍生,实乃我辈楷模……”
这马屁就拍得有些恶心了!沈乐刚刚要摆手打断,窦建德察言观色,已经伸臂一拦,继续恳切道:
“还请仙师慈悲,随我等护送这些流民,归返高鸡泊……眼下天寒地冻,仙师略加照拂,就能多活几百几千条性命!”
沈乐终于叹一口气,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窦建德面色一喜,又是深深一礼,回转身,扬声高喝:
“走起来!都走起来!走快一点,今天就能到水泊边上——”
几十个骑兵,哪怕后来又赶来了几十个,想要带走这么多流寇,那都是杯水车薪。
沈乐作为少有的读书识字之人,不得不前后走动,不停招呼,甚至还时不时地施展一点法术,帮忙整理队伍,或者帮忙威慑一下不怀好意的流寇。
几万人的队伍,最前面的走到高鸡泊边,最后面的才走了一半的路。连同渡湖,走了三天才全部入内,窦建德又热情挽留沈乐饮宴:
“难得我家将军也来了,仙师至少见一见,喝一杯酒再走吧!”
他再三再四挽留,沈乐已经逃跑了两次,实在拉不下脸来再逃第3次。他被高高请到上座,几个军官围着他敬酒,更多人远远地敬畏的看着他——
沈乐几乎想要叹气。
“加入你们?”
他下意识的想要摇头,又在窦建德热切的目光下迟疑了一瞬间。就这一瞬间,旁边唰啦一声,一袭红袍披到身上:
“仙师不爱功名利禄,也可以先主持一个道观嘛!”
高鸡泊的主人,窦建德此时的上司高士达举着一个巨大的瓷杯,笑盈盈的给沈乐拽了拽袍脚:
“待到我们成事的那一刻,仙师就是要当个国师,又有什么不可以?”
沈乐脸色一变。随着这句话出口,他的四肢百骸突然往下一沉,运转如意的真气突然滞涩:
沈乐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勉强张开灵眼,就看见整个高鸡泊,甚至方圆百里,黑气,怨气,血气腾腾上涌,四面八方向他缠了过来。
怨气和血气当中,还有无休无止的惊呼,惨叫,哭嚎——
“为什么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小人没有冒犯仙师——”
“饶命——”
这一路走来,他亲手杀过的人,用法术,用刀剑杀过的人,乃至被他影响,本来不会死,现在却死掉的人,他们的怨念一涌而起。
原本清灵的内息被这些怨气缠绕。那些怨气,犹如从泥潭当中伸出的手,四面八方高举,死了命的要把沈乐一起拖下去——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都在地狱里,只有你干干净净的,好好的在人间?
沈乐脊背上的冷汗几乎一下子冒了出来。他不顾一切的甩掉肩上红袍,推开对面举着酒杯的手臂,发足往黑暗里狂奔——
怪不得师门一直都说,要远离皇权,远离人群,身为道士,只要安抚亡魂和妖鬼,不要掺和人间的权势。
这个世界,尤其是乱世当中,个股实力争杀带来的怨念,对于修行者来说,居然是像毒药一样可怕的东西!
“日后有缘再见!”
他仓促丢下一句话,没入黑暗。身后火光摇曳,呼喊不绝,沈乐索性哗啦一声,一头栽进湖里:
冰冷的湖水拥抱着他,终于洗尽了全身的怨气,让它能够再一次飞起。
这人世荣华富贵,爱谁谁吧!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