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这真的是督亢地图了?”
沈乐轻轻点头,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惊讶。胡教授仔细地看着他的神色,片刻,舒一口气:
“看来你有别的途径可以确认这个——是了,你能看到这些文物的记忆,而且,和竹简上的记录,也有可以吻合的地方……”
沈乐只好微笑,微笑,笑得脸都要僵硬了。他倒是可以看到文物的记忆,问题是,目前为止,还只有竹简的那一段……
而那一段并没有正面提到荆轲刺秦王,以及督亢地图之类的事件。
唯一算是吻合的,就是竹简上记录了一个叫“秦舞阳”的鬼谷隐脉弟子,和他参与了荆轲刺秦王的事件……
所以,事后鬼谷隐脉的人为他收尸,回收残匕,并且取回已经没啥用了的督亢地图,也不算是很不合理的发展,对吧?
他努力把这些想法甩出脑海,向胡教授提出自己的问题和请求:
“是这样的,我现在看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修复,确切说,我不知道哪些地方该修复,哪些地方不该修复……”
胡教授像听天书一样听他的讲述,特别是,关于“匕首的残影晕染在丝帛里”那一段。好半天,叹口气:
“大致的原则我可以给你讲。但是,术业有专攻,这种情况,最好还是找专家过来——你等一等,我帮你喊人啊……”
他第N次打电话摇人——和沈乐对接这段时间,大概是他打电话摇人最多的日子了。
半个小时左右,专攻织物修复方向的李教授,上完一节课,飞奔赶来:
“确定是督亢地图了?确定了?!这个……小沈啊,这文物的级别可高得很啊,要不然,咱们向上汇报,组织一个专案组来搞修复工作?”
沈乐:“……”
“这个,老师,您还是先看几段视频,看完再说吧……”
一刻钟后,织物修复方向的李教授,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好放在那里,就突然破碎的的保管箱钢化玻璃;
被放到残匕上,当场被切成碎钢粒的纯钢匕首;
一块一块平放在原地,忽然会飘起来——或者至少是稍微飘起来一点的泥金板……
每一段视频都告诉大家,这些东西,不是随便谁都能上手的。
或者说,没有足够能力的人来上手,大概率,是手都要被切成碎片,送积水潭都缝不起来的那种……
“老师,我不是不想接受专案组指导,我巴不得有全国最好的教授,组团来指导我呢!”沈乐一脸诚恳:
“可现在的问题是,我赶时间——您别问为什么赶时间,知道得太多了,我怕您三观崩了,反正我真的赶时间;
另一方面,我修复的方式,和传统方式不太一样,我怕老师们看了血压高……”
我已经看出来了。李教授为了自己的形象,强忍着不翻白眼:
谁家修复铁器的方式,是打造一把新的铁器,放到原来那把残件上面,恭恭敬敬询问“您看这合不合您胃口”啊!
话说回来,当年修复沧州铁狮子的时候,如果真用这法子修复,如果沧州铁狮子真的能回答——
好消息,铁狮子应该还好好的,至少也不至于损坏加剧;
坏消息,那些动手的专家们,大概要被铁狮子狂踩一顿,断上三四条腿、五六条胳膊,或者干脆被咬上几口……
“……所以这些文物,你就不打算放到博物馆里展出了?”
他还是忍不住问。沈乐脸色一下子苦了下来:
“我倒是也想,这也得它们愿意好吧!万一它们不愿意被展出,我把它们往博物馆一放……”
猜猜这些展品,或者,至少那把残匕闹起来,到时候要死几个人?
还是全部搞定以后,弄一套复制品糊弄观众算了,反正观众也看不出来……
李教授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接受了沈乐“赶时间”的要求。
毕竟,专家们怎么干活,他比谁都了解:这么重要的一件文物,光是成立专家组,就要来回拉扯个七八次,抢机会抢到头破血流;
然后,关于每一个修复的方式,细节,都要研究,开会,反反复复地开会。
把所有修复方法敲定,磨个一年半载,那是起步价,当中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又要凑在一起开会……
“算了,我帮你看一看吧。”他揉揉眉心,摊开笔记本,刷刷开始写:
“你现在的问题,一是不能确定哪些地方可以清理,哪些地方不能清理,哪些地方该修复,哪些地方不用修复……”
沈乐用力点头。文物修复的原则,原真性原则,最小干预原则,可逆性原则,抢救优先原则,让他答题,他都答得出来;
但是,具体落实到每一件文物上,特别是,落实到这种复杂的、痕迹众多的文物上面,他就有点拿不准,不得不摇老师求援。
没办法,经验到底还是少,不像学校的老师们,谁手里没有几百件、上千件文物,流水一样过去。
到了要下决定的时候,都不用从原则开始一点一点推论,光靠直觉都能做得准确……
“原真性原则的意思是,保留文物所承载的所有历史信息,保持其原始状态和特征。
来,咱们先看看,这卷帛画,或者说,这卷地图上面的痕迹,哪些属于‘历史信息’,是需要留下来的?”
教授随堂抽考,沈乐立刻拼命开动脑筋,搜肠刮肚:
“首先,地图上面记录的地形,山川河流城池,包括所有的字迹标注,都要保留。其次,匕首卷在里面的痕迹,那也非常重要。”
李教授微笑点头。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如果能够保留“匕”在“图”里的痕迹,那简直再好不过——
“然后呢?”
“然后,如果能保留这张地图,参与荆轲刺秦王的痕迹……”
沈乐越说越是流畅:
“所以,上面的灰尘,血迹,踩踏碾压的痕迹,如果是在那场刺杀上面出现的,它不但不应该被清理掉,反而应该保留!”
李教授的笑容更大,点头点得更深。沈乐对他还以微笑,停一停,又开始犹豫:
“可是,有些痕迹,我不能确认到底是那场刺杀上面出现的,还是被捡回来以后,后面的长期储藏当中落下的,又或者……”
李教授耐心听他的烦恼。这也是文物修复者们经常遇到的问题,他在这个方面,也很有经验。
这会儿,指导起沈乐来,连个磕绊也不打:
“首先,是对文物有害的东西,比如霉斑,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掉的,不能放任它们存在。
其次,在长期储存当中留下的痕迹,和文物最初的痕迹,它都是文物历史的一部分嘛!我们也不能歧视!
最后,你可以用一些手段来观察它们,比如根据这些痕迹沁入织物纹理的深度,判断它们是先弄上去的,还是后弄上去的……”
这个,要一点点看吗?
沈乐一张脸迅速苦了下来。
公元前4700年的绢片,每平方厘米,就有48根经线、48根纬线;
马王堆的素纱襌衣,每平方厘米有280根经纬线……
深入每一片纹理当中,看里面的灰尘颗粒,他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啊!
“你要精益求精,那就只有这个法子了。”李教授双手一摊:
“如果不想精益求精,就把地图放到水里,稍微漂洗一下,对付着洗掉一点——
外层的一般都是后落上去的,内层都是先落上去的,不要洗太干净,捞起来阴干,基本上就达到你的要求了啊!”
沈乐:“……”
“行,行吧……还有,我要留下它的折迭痕迹,还有匕首卷在里面的痕迹,我应该怎么做?”
李教授眉头当场就皱了起来。讲真,这个问题他也没遇到过:
一般来说,他修复的织物,不管是衣服也好,是鞋袜也好,是旗帜也好,还是画卷也好,它都是平整的一块——
对,哪怕是衣服,它也是平的,并不要求呈现出“人曾经穿着它”的样子……
“这个……你可以先把它摊平,仔细扫描,记录下它原本的痕迹。清理完、修复完以后,用轻柔熨烫的方式,给它整型?”
李教授不是很肯定地推测:
“如果怕手上没数的话,可以先用同类型的丝绸,甚至定制一批丝绸,拿来练手!我们有长期合作的厂家!”
要定平纹的定平纹的,要定斜纹的定斜纹的,精确到每平方厘米经线多少根、纬线多少根;
甚至,要那种长期储存过的,已经非常脆弱的丝绸,他们都有成熟的方法给你折腾出来……
沈乐灌了一肚子经验教训,扎进实验室里,卷起袖子动手修复。
留下李教授在实验室外间,来来回回疾走,时不时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看着屏幕:
“你动作轻点啊!轻点啊!——对,就是这样,先上仪器,一个个仪器扫过去,仪器能告诉你很多东西……
灰尘的不同来源,血液的分子结构,人手留下的细胞,其实都能扫出来……”
当然,那要用不同的仪器,记录不同的波动,然后做非常细致的分析。
李教授已经在心里点人头,他有哪几个学生,做事情特别细,比较擅长这方面的分析,能够拉来一起做项目……
仪器扫描的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
李教授在实验室里站啊站,站得腰酸腿软,站得不得不接受没有脸、没有身躯的罗裙的好意,坐在它们推过来的椅子上。
站到下班,不得不闪人回家,第二天幸喜不用上课,又飞奔过来报到。这一看,几乎要捶胸顿足:
“怎么做到这里了!昨天晚上根本没睡觉吧?”
沈乐当然没有睡觉,他现在的精神力,也用不着睡觉。李教授翻翻扫描结果,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刷刷写规划,准备扔给学生干活。
写到一半头一抬:
“哎,怎么又站住不动了,你倒是一根一根丝线看过去啊!”
沈乐……沈乐已经不用眼睛看了。他盘膝端坐在督亢地图面前,闭上眼睛,只把精神力探了出去,温柔地覆盖在整块地图上。
不是抚摸那一根根经纬线,也不是深入到经纬线的格子当中,去触碰一颗一颗,已经深入其中的灰尘。
而是用精神力去看,不,这不再是“看”,去“聆听”这卷丝帛原初的声音:
去和它共鸣,和它的每一部分共鸣,去了解它上面的每一道痕迹,是如何产生的,什么时候留下的……
精神力如水银泻地,包裹住整块丝帛,温柔地为它们输入灵性和生命力。
而在沈乐的感知当中,首先“醒来”的,是丝帛本身最古老、最基底的回响:
那是桑蚕吐丝的沙沙声,是织机轧轧的韵律,是丝线在经纬交织时,留下的生命印记。
这一层印记,平和而坚韧,构成了这幅地图最初的承载,直到现在也未曾磨灭——
它已经吸饱了水分,它已经变得脆弱,但是,它的力量还在那里,包容着其他所有的一切……
沈乐的感知刚刚在这种平和包容的力量中平静下来,就猛然被卷入了宏大的回响。
厚重的墨汁,鲜红的朱砂,在丝帛上落下沉厚的印记,深深沁入丝绸的肌骨之间:
而在这朱墨之中,沈乐甚至可以“读”到深沉的忧虑,“读”到强烈的无奈,“读”到隐隐的绝望:
这地图,不是燕宫旧藏,而是为了这次行动,被全新描绘出来的吗?
紧接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加入进来,刚刚出现,就给了沈乐一刀:
来了!
它来了!
那股锐利,冰冷,一往无前的金铁之息,它来了!
与金铁之息并存的,还有深沉内敛木质,掩饰、收敛了匕首的杀意;
更有一种阴寒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腥甜气息,是匕首上淬的毒——是那柄匕首!
哪怕只是在丝帛里卷过一段时间,甚至可能只共存了一天、一夜,它的力量,也极大地侵染了这张地图,甚至改变了它的本质——
从此往后,千载不磨,这卷地图和这柄匕首,和这个人,和这个事件交缠,直到最后一个人忘记这段历史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