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几乎是趴在屏幕上,透过连接微光摄像头的监视器,艰难地辨认着屏幕上沈乐的一举一动。
很漫长的时间里,沈乐并没有站起来,更没有做出任何操作。
他只是盘膝坐在保管箱前的地面上,双手搭着膝盖,头正身直,胸口微微起伏——
要不是他还端坐在那里,并没有歪倒,李教授真要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
他隔一会儿看一眼手机,再隔一会儿看一眼监视器上的时间显示,确定已经过了足足两个小时,沈乐动都没有动一下。
然而,保管箱里,那块平平摊开的珍贵丝帛,那块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几乎辨别不出表面图案的督亢地图,忽然,轻轻地,飘动了一下……
“咦?”
李教授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死死盯了好一会儿督亢地图,眼珠子都盯酸了,也没有看到任何变动。
正在他怀疑自己是幻觉,或者是眼角余光看到的东西不靠谱时,又是一道细微的亮光,掠过地图表面。
然后,一片极其细微,轻薄如雾的东西,从地图上飘了起来……
李教授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他顺着那一小片雾气扭头,扭头,视线集中在保管箱角落里。
在那里,一个单独放置的白瓷托盘上,轻而又轻地,落下了一片蒙蒙的淡灰。
“这是,在清洁了吗?已经开始了吗?”
李教授感觉自己脑门子“嗡”了一声。天地良心,他们之前清洁这些脆弱的织物,那是多难啊:
要把这些织物平铺在极大的、玻璃或陶瓷表面,下面衬着钢铁底的,微微斜支起来的浅槽里,用磁石小心固定——
固定用的磁条不能太轻,太轻了固定不住;也不能太重,太重了,会把脆弱的织物压坏。
小心展开,小心固定好,然后,用温水很慢很慢、很小心很小心地倒下去,让它沿着织物流过。
就这样一遍,两遍,用非常和缓的流水,把织物上面的灰尘冲走。然后,再倒上温水,缓缓浸泡,缓缓漂洗,如是再三……
李教授永远记得,他第一次清洗从古墓里发现的明代织物时,倒水的全程,都死死屏住一口气,生怕手抖一下,倒水的力量用大了。
等一杯水倒完,扒住水槽边沿大口喘气,还被老师夸奖:
“不错不错,做我们这行的,就该这么小心。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习惯了,就不会这么紧张,好歹能喘口气了……”
光是清洗,阴干,再清洗,再阴干,就消耗了大量精力和时间。可沈乐,他在做什么?
他啥都没做,这些……霉菌?灰尘?就自己飘起来了?
会法术的修行者真是不讲道理啊……
李教授哀悼着自己的青春,哀悼着自己在织物清洗上面,消耗掉的无数精力,一边还尽可能地睁大眼睛。
哪怕什么都看不清,哪怕看不见丝帛的哪一部分被清理了,他也想看一看:
沈乐在做什么?
他清洁掉了哪些东西?
沈乐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水不断冒了出来。清洁术他丢得多了,已经非常习惯,可是这次不一样:
他是在一边聆听着督亢地图上的历史回响,与它上面层层迭迭的气息共鸣,一边操作着清洁术。
在秦宫沾染的灰尘可以留下,后来颠沛流离沾染上的灰尘,就稍微去掉一些;
上面的霉斑一定要去干净,但是,霉斑生长的基底,那些干涸的血迹,能留下来的,要尽可能地保留下来;
在离开秦宫之后,被放进陶瓮之前,沾染到的木质污染,铁锈污染,各种各样的污染,尽量去掉一点,但是,秦宫中的痕迹,全数保留……
他几乎是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推过去,仔细倾听着督亢地图的“声音”,细密的清洁术光芒连成一片。
全神贯注,精神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恨不得魂魄飞出顶门,直接附在那卷地图上……
“啊,完了!”
最后一点光芒熄灭,沈乐终于吐出一口气,张开双臂,往后一倒。
李教授吓得整个人一跳,差点要动手锤监视器,拳头都落到屏幕边缘了,赶紧收住:
“怎么样?”他对准旁边的麦克风喊了一声,声音还不敢大了,怕把沈乐吓个好歹的。沈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挥挥手:
“没事,是搞完了……清洁工作搞完了。接下来,就要给它补强了……”
“用丝素蛋白溶液?”
李教授眼前一亮。这可到了他的专业领域了,溶液浓度,温度,反应时间,都是他几十年攒下来的经验。
什么类型的丝绸,什么类型、什么程度的劣化,要用怎样的丝素蛋白溶液,浸泡多少时间,这都是他的不传之秘,可以单开一本书的那种——
除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之外,一般二般的学生,讲也不会讲,就算讲,也不会讲原理。论文?
开玩笑,论文里面,当然更不会写那么清楚,全写出来了还有老师什么事儿!
但是,沈乐要用到,哪怕没有向他请教,李教授也打算倾囊相授——开玩笑,那可是督亢地图!
即便他自己不能亲手触碰,他也要把自己的本事全部教给沈乐,然后,让沈乐成为他的手替!
“喂喂?沈乐?你在听吗?”他甚至动手拍了两下麦克风,用“嘭嘭”的声音引起沈乐注意:
“用丝素蛋白溶液补强织物,你要注意几点,操作不好,反而容易伤害到织物……
首先,你要测定一下织物的干湿程度……再看一下织物的强度……有条件的话,可以取一小段纤维,做一个成分分析……你在做啥?”
沈乐“嗯嗯”地回答着,虚空伸手一摸,一块灵玉跳到手心,再一摸,又是一块灵玉跳到手心。
他先指挥罗裙们搬了几张桌子过来,在保管箱边上围了一圈,再绕着保管箱快速行走,把一块块灵玉放到保管箱周围:
和督亢地图平行地放一圈,在保管箱顶上放一圈,再拖过几个凳子,在保管箱正下方,疏疏落落地又放了一圈。
然后,不断调整灵玉的位置,替换几块灵玉,甚至摸出几枚珍珠,换掉一些玉石:
“我在搭聚灵阵……这幅地图里的灵气很灵敏,但是有点薄弱,要给它们加强一点……可惜,如果有灵蚕丝做的丝素蛋白溶液就好了……”
李教授默默闭嘴……
他看着沈乐转来转去,时不时给玉石挪一下位置,时不时又闭上眼睛,手掌虚空划来划去,好像在温水里感知温度,一个字都不敢吭:
虽然不懂灵气什么的,但是,看沈乐的意思,灵气方面调适,好像对修复这幅地图,有很大帮助?
那他可不能打扰沈乐了!
一点儿,都不能打扰!
他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蹑手蹑脚,退出两米之外,以免气息喷在麦克风上折腾出声音。
这才悄悄往后打手势,指指一把椅子,再指指自己身边:
拜托!
帮忙!
把椅子拿过来!
老胳膊老腿的,站不动喽,再站下去老腰也要造反了!
罗裙们飘然而至,帮李教授抬来了一把椅子,甚至按照他的要求在下面垫了两个箱子,让他毫不费力就能平视监视器屏幕。
这边刚折腾好,就看见沈乐将保管箱盖子上的孔洞翻开,拿起一大瓶丝素蛋白溶液,对准里面宝贵的督亢地图,就这样倒了下去……
“哎——!”
李教授伸着两条胳膊往前一扑,差点儿就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要不是旁边的罗裙及时挥出两条长袖,把他挡了一挡,他真能拍平在地面上,把鼻子砸扁了——那椅子下面还垫了箱子!
有高差的!
李教授活活出了一身冷汗。他却来不及为自己的安危心惊,支棱着两条胳膊,压着嗓子喊:
“温度——浓度——”
已经晚了。一大瓶溶液像是热水瓶里倒水一样,突突突地泄落下来。
却没有砸在脆弱的丝绸上,而是在空中漂浮起来,铺成平平的一层,比那长长一卷丝绸面积略微大些。
然后,这长方形的水层悄然下降,安静的,温柔的,把丝绸包裹在内,一丝一缕浸润透彻。
李教授:“……”
这比他们用喷雾一点点打湿,对丝绸的影响还要小!
用喷雾,有些纤维湿了,有些纤维没有湿,当中产生的应力变化,都还会给脆弱的丝绸留下伤痕呢!
怎么还带这样玩的!
他一肚子槽还没有吐完,就看见那珍贵的地图上,闪出了连绵不绝的浅绿色亮光。
亮光极微弱,却极温柔,像是第一缕春风吹过,让地面上舒展开来的,连绵不绝的春草——
细细的草芽,远看连成一片,走近了却一根也看不见,或者需要低头仔细观察,才能看到那一小根一小根的嫩绿色。
那种带着春天生发气息的光芒腾起,甚至在丝素蛋白溶液里面,激起了轻微的“汩汩”声响,好像整张丝帛活了过来,正在大口大口的吞咽这些溶液——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沈乐的法术,带有一定逆死还生的特性,哪怕只是丝绸而不是木质,它也能够回到最初的状态,吸收同源的溶液补强自身。
而与此同时,保管箱盖子上,周围,下方,几十块灵玉同时大亮。青红黄白黑,各色线条交织成网,卷起细细的能量漩涡,注入溶液当中。
它们在溶液里散开,被丝帛一并吞入其中,成为这卷地图的一部分。很快,李教授就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是钢铁斩破空气的铮然鸣响;
是杂乱的脚步声,是重物落地的钝响,是沉重的喘息声;
是兵刃出鞘时清亮的摩擦声,是斩断骨肉时惊心动魄的闷响,是鲜血喷溅而出的,类似风声的细细响动——
是惊慌的大喊,是怒斥,是虚弱的,带着呛咳的大笑……
这是历史的回响吗?
是被地图记录下来的,荆轲刺秦王那一次,曾经出现过的声音吗?
李教授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半天都不敢分神。如果有录音机就好了,如果实验室里的摄像头带着录音设备,能够录下所有这些动静就好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不敢发出声响,也不敢转开眼睛。
渐渐的,丝帛上嫩绿光华收敛,湿润的水光也悄然消失,聚灵阵的亮光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光影,从丝帛上静静腾起——
“沈乐!”李教授压着嗓子喊:
“你搞出什么来了!”
丝素蛋白溶液倒在古代丝绸上,为什么会产生亮光!
是丝绸上有某些发光的细菌,之前量很少,现在正好对上了它们的繁殖需求,开始大量繁殖了?
还是用以描绘图案的某种颜料,里面的化学元素经过一系列反应,正好开始发光?
总不会是这卷地图上,正好浸透了放射性元素吧!不对,镭好像发的是绿光,不是现在这个——
金光。确切的说,是非常淡,非常微弱,但非常锐利的白金色的光芒——所谓西方庚金的光芒。
李教授按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还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就看见沈乐啪的打开了实验室大灯,再随意拎起督亢地图,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大玻璃窗前:
“教授,你看!”
“你搞什么!”李教授快气死了。脆弱的饱水古代丝绸,哪怕经过修复,怎么可以随便这样拎?
你真以为它像你修过的竹简一样,变成一块全新丝绸了——咦,还真是!
这光泽,这在手指间的细微褶皱,这随着步伐的轻轻抖动,我绝对不会看错!
还有,还有丝绸当中,微微凹下去的那一块,散发着白金色光芒的那一块,那是什么……
“图穷匕见?!”他颤声道:
“匕首的影子,真的留在这上面了?!”
“好像……是真的。”沈乐慢吞吞回答。他能够感受到,督亢地图和残匕之间,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共鸣:
“别急啊,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马上就来修你……行行行,立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