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年七月二十三,皇帝决定御驾亲征瓦剌。
消息一出,不论文武百官如何担忧,民间是沸腾欢喜一片。
“早看这群鞑子不顺眼了,听说他们年年都派人去大同抢掠,陛下仁厚,念他们贫困,多有优容,他们却还不知足,竟然还敢大兵南下,这次朝廷终于硬气一些了。”
“哪是朝廷,听说文武百官都不愿意出兵呢,是皇帝据理力争,还要亲征,这才同意出兵的。”
“虎父无犬子,这事还是得看陛下。”
京中百姓的消息比较灵通,御驾亲征的消息刚出,京外还一无所知时,他们就已经热烈的讨论起来了。
潘钰刚进城就听到了议论,他立刻和同僚抱拳告别,飞奔回家。
他的同僚们和他一样,飞快回家。
皇帝要御驾亲征,一定会从京城五军中抽调兵力跟随。
今年春,潘钰参加了武举考试,一举夺得第五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武进士。
都不用他爹花钱,他自己就进了五军营左掖,他们刚集中练兵十五日,今日有假期,大家纷纷回家。
潘钰兴奋的冲进家中,一进门就大喊:“爹,我要跟皇帝御驾亲征!”
正在和潘岳说话的潘洪面无表情的抬头看向他。
潘钰感觉到气氛不对,刹住脚,眨眨眼,小声问道:“怎么了?”
潘洪没好气的道:“你当你爹是王振啊,你想进就进,不想进就不进?”
潘钰摸摸鼻子,凑到潘洪身边:“爹,外面都说文武百官不同意跟瓦剌打仗是吗?也先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们竟然还畏畏缩缩,他们想干嘛?”
潘岳啪的一声用书拍了一下他脑袋,沉声道:“别听风就是雨,外头的话听听就好,十成中有一成真都不算谣言。”
潘钰捂住脑袋。
潘洪叹息道:“哪里是文武百官不愿出兵?瓦剌大军南下,我们不得不迎战,大家都不是孬种,谁怕谁?大家反对的是陛下御驾亲征。”
“为何要反对?”潘钰是持支持态度的,他大声道:“陛下御驾亲征,士气高昂,连百姓都沸腾,我回来时,外面都在赞颂陛下呢。”
潘洪摇头叹息:“太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未有子嗣,怎能以身犯险?”
“又不要陛下冲锋陷阵,前线的事交给我们就好,陛下只要坐镇后方,鼓舞鼓舞将士便能抵千军万马。”
潘岳冷笑:“你是小看陛下,还是高看军中将士?皇帝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你觉得他会乖乖的坐镇后方吗?何况,随陛下亲征的还有王振。”
他点着弟弟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亏你还是学兵法的,你认真想想战场上的事再给我回话,难怪给你武试明明第一,却还只是排在第五名,白瞎了我给你补这么多课。”
潘钰张了张嘴,代入了一下以皇帝和王振的性格上战场,眼睛顿时瞪大:“你,你们是怕皇帝抢过指挥权,指挥不好大军?”
潘岳掀起眼皮看他:“小声些,要是被锦衣卫的暗探听见,别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你能不能活命都成问题。”
潘钰立即憋住。
但好难受。
他抓着自己的脸挠了挠,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就没人提醒皇帝吗?他才十八岁,从未上过战场,可能也没怎么学过兵法,怎能越过总兵和督军指挥战场呢?这样的大战,当请王骥将军、陈怀将军这样的人做指挥才是。”
潘洪深吸一口气道:“朝中已拟定名单,英国公张辅会随军,除此外,还有禁军井源,新任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泰宁候陈瀛、平乡伯陈怀、内阁大学士曹鼐。”
潘钰兴奋起来,叫道:“那还担忧什么?英国公天下第一,有他随军,再有井驸马等人随从,还怕区区也先?”
潘洪沉默不语。
潘岳道:“前提是皇帝会听英国公的。”
潘钰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就是个小人物,连他爹都不确定的事,他更不敢说确定了。
且这位小皇帝做事夙来喜欢一意孤行。
潘岳:“可惜,朝中大臣们忧虑之事不敢说出口,只敢借口说战场危险。”
潘洪横了他一眼道:“战场的确危险,就算陛下有亲征的实力,也不应该亲征,区区瓦剌,不足为惧。”
朝中不少大臣还在反对皇帝亲征,可惜,皇帝已经决定,短短一天,不仅随行名单出来,各部也开始动起来,为皇帝亲征做准备。
潘钰还要再打探详细一点,突然大门被大力敲响,一个兵士骑在马上冲潘钰大声道:“五军都督命,所有休沐士兵立即回军听命。”
潘钰严肃应下,身上的军袍还未脱下,当即就可以走。
潘岳连忙扯住他,道:“看来陛下亲征的时间安排得很急,像你这样才休沐的都被召回,我拿一些药和鞋袜给你,之后你怕是很难再回来拿东西了。”
对于当兵的来说,要紧的不是衣服,而是鞋袜,尤其是袜子。
潘岳快速给他收拾好行李,潘洪也给儿子塞了一点钱:“未必用得上,但身上有钱总比没有好。”
潘岳则拿出三个药瓶交给他:“这是小妹之前拿来的止血散和内服的伤药,你都认得,这一瓶是这两天才送到的,说是她炼制的可以强身健体的药,本来就要给你送去军营的,我算了算你今天会回来,所以没送去,你回头吃上练功,对你或有益处。”
潘钰应下,一股脑塞进包袱里,背上自己的大刀上马就走。
潘洪和潘岳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幽幽一叹:“虽说要忠君报国,但这一刻,我希望他不要被选中随军。”
但第二天,潘洪便收到消息,皇帝抽调三大营,即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精锐二十万人,文武官员百余人……
到下午,皇帝调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的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同时消息向大同方向飞去。
虚报兵力是常见的事,出兵二十万,号称五十万,还算合理。
潘洪不知道能不能吓到也先,反正是吓到他了。
他抽动嘴角,一脸担忧害怕:“陛下定的时间太急了,如此急切,粮草根本筹备不及,这是要大军先行,粮草后备吗?”
连他一个不会打仗的御史文官都知道这样是要出大事的,朝中竟无人提点皇帝吗?
潘洪不知道,此时,英国公被人扶着从宫里出来,夜色下,脸上是黑暗都掩盖不住的憔悴。
于谦气得低声骂道:“这老阉,为了讨好陛下,无所不用其极,亲征如此大事都一味顺从,毫无章法,太师……”
英国公疲惫的抬手阻止他的话,低声道:“我会尽力协调兵力,还请陈尚书和王侍郎尽快筹措粮草,从明日开始,筹够一百个单位的粮草便要先行,能早运一些便早运一些。”
陈循点头:“我昨日就已经下令各地筹措军粮,通报陛下御驾亲征之事,各地应该会有所准备,若京城粮草运送不及时,军队可在地方暂时取用。”
英国公沉着脸没说话,他不打算开这个口子,因为一旦打开,二十万大军就很难控制,到时候底下的士兵若扰民,对地方百姓将是灭顶之灾。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让士兵原地补充军粮的。
“让各地州县准备着,我会严明军纪,强令军队不得扰民,”英国公道:“可你也知道,人若饿到极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循忧虑的点头。
于谦气得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大军未行,我们担心的不是作战,而是行军途中的粮草问题,这样打仗能赢吗?”
英国公揉了揉额头反问道:“你能说服陛下取消御驾亲征吗?”
于谦沉默了,他没这个本事。
“天下间,只有俩人有这个本事,一位是已经仙逝的太皇太后;另一个则是正在陛下身边伺候的王振。”
那算了,王振怎么可能帮他们劝说皇帝?
英国公见他们都认命了,就颔首道:“大家各自散去准备吧,别灰心,我等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我们好歹有二十万大军,又有士气存在,打瓦剌不是问题。”
在英国公的自信下,众人的心境也静下来,没那么难受了。
一想也是,虽然皇帝不听话,但他们有二十万大军,又有这么多老将勇将在,打赢不是问题。
大家各自散去准备。
五军左都督到大营里一划拉,潘钰就被划拉进亲征队伍中了。
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因为三大营中,三千营是骑兵,且有三分之一是少数民族,神机营是精中之精,人数都少。
只有步骑联合的五军人数最多,二十万大军,大多数是从五军中抽出来,潘钰被划拉到太容易了。
潘钰喜滋滋的回营收拾行李。
同僚们都很高兴,觉得他们立功的机会终于来了。
“本还以为,接下来半辈子都要在五军练兵呢,没想到我们运气这么好,刚武举结束就能与陛下亲征,若能在战场上立功,那我真是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美。
潘钰也美:“没想到,我不仅比我哥先当官,还有可能比我哥先立功,若能在战场上斩杀瓦剌将领,说不得能得一份功勋。”
“别人或许不行,潘钰,你还真有可能,你那大刀耍得很好,尤其你内力运起时有万钧之势,我上次与你对战,刀只是一碰,我便觉得虎口生疼。”
“是啊,是啊,潘钰,你家不是文官吗,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潘钰骄傲的道:“跟我妹妹学的。”
等潘钰吹完牛,要紧的行李也收好了,同僚们各自散去,他拿出三瓶药看了看,便将止血散和内服的伤药塞进包袱里,另一瓶则是仔细的藏在柜子里。
小妹说过,习武,尤其是修习内力时,心要静,他现在心不静,吃这药习武也没用,不如留待回来,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吃。
潘钰喜滋滋的,大哥总说他学不会教训,不管吃多少亏都记不住,改不掉,他这次偏要证明,他可以改掉轻易被诱惑,自制力低的毛病。
潘岳不知潘钰心中所想,潘筠给他们寄来三瓶药,似乎是怕他们不舍得吃,信中强调,药丸所需的药材不贵,吃完了她还有。
因为是强身健体的药,所以潘岳和潘洪也吃了,尤其最近正是朝中和太学最忙碌的时候。
因为要准备皇帝御驾亲征的事,京城的官员都连轴转起来,鸿胪寺的官员也不得闲。
太学里的学生也都被抓壮丁,被官员们抽去打下手。
就这么忙了两天,父子两个双双病倒。
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好像下一刻就要晕倒一样,忙得嘴角冒泡的上官们见了都不由主动放他们假,让他们回家去休息。
潘洪几乎是被架着送回潘家的。
鸿胪寺卿看了叹息一声:“本来还想点他随军跟从,俘虏瓦剌人之后可以安排一下,唉,对了,杨善呢,让他随军吧。”
“可是,王掌印那边……”
“人都病成那样了,强拖到军中,只怕还未出京城的地面就没了,这不是晦气吗?陛下若知道定会生气,王掌印也不会让陛下生气的。”
何况,潘筠岂是好惹的?
底下的人不知道潘筠,可他却知道。
杨善从倭国回来也特意提过,那姑娘年纪虽小,心性却不小。
“听说潘筠的二兄在五军,已经被点随军了?”
“是。礼部还从太学中抽一部分优秀学生跟从,一路上给陛下读书,答疑解惑。”
“答疑解惑有翰林院,哪里用得着太学的学生?潘筠的大兄是不是在太学?”
“是,听说也在抽调名单上。”
鸿胪寺卿幽幽道:“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他却不知道,此时国子监祭酒正把潘岳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填补上另一个学生的名字。
“人都晕倒了,看那脸色,你敢把他抬到军中?若是会传染的疾病怎么办?陛下可在大军之中!”
于是,潘岳也被同窗们抬回了潘家。
尹松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去潘家,仔细给他们摸了摸脉,便叹息一声道:“还是请回春堂的大夫来看一看吧。”
潘家就两个下人,还是一对老夫妻,是潘洪平反后从老家来伺候他们的,闻言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吓哭了:“求大人救救我家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和小姐都不在,老爷和大少爷若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向家中交代啊”
尹松想,用不着你们交代,要交代也是潘筠交代。
尹松安抚住老仆,给俩人扎了一下针,还是去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