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为止,赵孝骞对蔡京的印象没有改变。
当年认识蔡京时,赵孝骞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典型的政治投机主义者。
也就是说,蔡京这种人是没有坚定的政治信仰的,他不像王安石,苏辙,不管他们坚持的新政或旧法是对是错,但是他们至少坚持了,而且一直在坚持。
他甚至都不像章惇,章惇虽然性格耿直,心胸不大,可章惇也在坚持继承王安石的遗志,尽力地推行,信念一直不曾改变。
蔡京不一样。
他只在乎权力,为了得到权力,他可以是新党,也可以是旧党,他可以摆出任何姿态来迎合权力的需要。
别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蔡京也差不多。
只要榜一大哥给他刷嘉年华,他可以给大哥来一段风骚的擦玻璃,大摆锤。
赵孝骞能一眼看清蔡京的本质,当然不是因为赵孝骞有多敏锐的目光,而是他前世在史书上看到过,所以知道蔡京是个什么德行。
前世的他,在史书上读到蔡京的生平时,不过是以一个后人旁观者的角度,史书上说他是奸臣,那么他就是奸臣,无所谓,他是忠是奸,跟自己一个月三四千工资的牛马有何关系?
不过这一世,当赵孝骞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向下俯视蔡京时,他有了跟史书上不一样的见解。
大宋朝堂,其实不存在所谓的“忠奸”。
或者说,所处的政治环境不同,时代的政治需要不同,忠臣和奸臣待的位置也不同。
朝堂是不可能没有奸臣的,正如太极分阴阳一样,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谁敢想象满朝文武全都是正义忠直臣子的画面?
满朝全是奸臣,王朝必然已到了亡国的边缘,同样的,满朝全是忠臣也会很快亡国。
忠臣没有了奸佞的制衡,所谓的“正义”会无限放大,然后正义就会扭曲为邪恶。
对蔡京这种投机者,赵孝骞以前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以前的赵孝骞不是皇帝,他的权力没那么大。
所以他需要的政治盟友首先立场要坚定,人品要靠得住,这样的盟友才值得信任,蔡京无疑是不合格的。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赵孝骞已是皇帝,那么他就要换一个角度看人看事了。
奸臣当然也能用,而且用得好的话,奸臣发挥的作用会比所谓的忠臣更大。
章惇算忠臣吗?或许也算吧。
但这位忠臣并没有给赵孝骞治国带来多少便利,反而因为章惇政治态度的左右摇摆,让有些事情变得更复杂,更麻烦。
赵孝骞要做的事,要推行的政策,仅仅只到宰相这一层级,就推行不下去了,我要这宰相有何用?
蔡京不一样,赵孝骞知道他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这个“不择手段”,自然也包括无条件地执行赵孝骞的每一道旨意,因为蔡京很清楚,是谁给了他权力,谁能一句话夺走他的权力。
如今的大宋朝堂上,正是赵孝骞推行落实新政的关键时期,天下政令必须要按自己的想法一步一步踏实地发展。
这个重要的时期,赵孝骞实在太需要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宰相了,而不是宰相带头跟他搞对抗,暗戳戳地阻碍他的计划。
章惇,显然已经不符合他的期望,到了该退下的时候了。
此刻站在眼前的蔡京,从务实的角度来说,确实比章惇更合适。
本就已经动了罢相念头的赵孝骞,看着蔡京一脸凝重认真地侃侃而谈,赵孝骞心中愈发确定,目前这个时期,蔡京当宰相更合适。
至于新政落实以后,蔡京这个宰相要不要留任,看蔡京自己的表现,如果他犯了奸臣的老毛病,私底下的小动作搞得太过分,那就换人。
“……方田均税法,早在元丰年间便施行过,当时朝廷清查京畿五路州府的田地,朝廷查出两百四十多万顷的隐田,当年的国库所入比往年足足涨了三成!”蔡京语气低沉地道。
“更重要的是,被地方豪强地主圈占兼并的土地,因为方田均税法而逐渐少部分地回到农民手中,许多被沦为流民的百姓重新得到了土地,这对大宋皇权绝对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臣以为,方田均税法绝对是善政,德政,如若朝廷推行,天下百姓将大为受益,自古王朝统治,重要的不是多么强大,臣认为没有什么比‘稳’字更重要了。”
“农民有土地耕种,就是‘稳’,天下任何事都比不上这一条。”
“故,臣以为朝廷当今必须马上推行落实方田均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官家更不能对小部分的所谓权贵豪强地主妥协。”
赵孝骞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知道蔡京是投机主义者,但这货为了迎合他的政治主张,居然把话说得这么死,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显然,蔡京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不得不说,蔡京的表现令赵孝骞很满意。
确认过眼神,这货就是他需要的人。
当皇帝什么时候最爽?
不是后宫佳丽三千,而是朝堂上有一个能跟自己穿同一条裤子,同一个鼻孔出气,不给自己添堵的宰相。
蔡京说完后,站在赵孝骞面前垂头恭立,神情紧张地等着赵孝骞的表态。
官家给了题目,蔡京交上了答卷。
此时此刻,便是官家判卷给分数的时候了。
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就看官家给他的答卷判多少分。
不过,蔡京显然没想到,题目还没完。
赵孝骞沉默片刻,突然道:“蔡尚书,想必你也看到了,朕令新政司商议方田均税法,朝野却一片激烈反对。”
“甚至为了阻挠此法的推行落实,有人不惜牺牲一个户部侍郎,用他的死来告诉天下人,朕其实是个无道昏君,阻力如此之大,朕当如何处之?”
蔡京沉思片刻,缓缓道:“臣以为,阻力越大,官家的态度必须越坚定,越强硬。”
“这是一场君臣博弈,朝臣势众以挟君王,官家但凡稍微露出一点妥协或怯象,他们便会愈发疯狂,官家想要推行的新政,恐怕就此而废。”
赵孝骞饶有兴致地道:“愿闻蔡尚书高见。”
蔡京目光闪烁着灼灼光芒,沉声道:“石仲先之死,必须当作一件大事来办,他们牺牲石仲先,不过是为了坏官家的名声,用‘忠臣死谏’的名头,来衬托官家的昏聩,损官家的圣名。”
“官家若欲挽回局面,那么首先,石仲先不能是忠臣!”
赵孝骞愕然抬头看着他。
蔡京的语气透着几许阴鸷,此刻的他,嘴脸像极了奸佞。
“真也好,假也好,总之,必须找出石仲先的污点,越多越好。污点掌握在手,官家可再引导朝野的舆论,如果石仲先是忠臣,那么他在宫门自尽会被朝野臣民认为是壮举,足以名垂青史。”
“不过,如果石仲先是奸臣呢?大理寺或皇城司将石仲先生前的种种恶劣不法行径公之于众,那些令人发指的恶行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那么石仲先撞宫门自尽的举动,就是一场小丑作戏,徒增天下人之笑柄尔。”
“一个奸臣的死,只能说他活该,根本无法证明官家昏庸无道。”
“同时,一个奸臣宁死也要阻挠方田均税法的施行,奸臣如此坚决反对的东西,难道真是恶政?这里面的是非黑白,纵是不明真相的外人,见之自然心中有了分晓。”
赵孝骞一脸讶然。
今日开眼界了,不愧是奸臣,这解题的思路跟那些所谓的忠臣真的完全不一样啊。
蔡京的这番建议,可以说完全摒弃了道德和正义,纯粹只为了达到目的。
他的思路很简单,首先搜集石仲先的不法证据,如果没有不法证据,这个……可以有。
然后证明石仲先是坏人,是奸臣。
坏人和奸臣的名头坐实,他做的一切包括他付出的生命,都已经没意义了。
因为石仲先而情绪激动上疏的朝臣,也就没了继续声援石仲先的立场和理由。
舆论瞬间反转,是非黑白也就此改变。
奸臣不愧是奸臣,跟特么修真世界的邪修似的,只要没有道德约束,想要修炼成圣到处都是捷径。
赵孝骞脸上的笑意愈深,又道:“石仲先的事解决后,方田均税法该如何推行下去呢?”
蔡京垂头道:“官家手握天下至权,想要推行一项政令,其实没那么难。只要方田均税正式立法,官家一手握律法,一手握刀兵,还有监察府为官家整肃官员名册,天下何人敢不从?”
“短期的混乱甚至动乱,或许会有的,但只要方田均税坚定地推行下去,那些不服的,阳奉阴违的,故意唱反调的,把他们都杀干净,剩下的,都是愿意服从的。”
赵孝骞笑了,深深地注视着蔡京,悠悠地道:“蔡尚书所言有理,朕记住了。不过,朕终究只是一个人,吾道甚孤啊!”
“朕很需要一位全心全意执行朕的政令的帮手,不然,朕随便说句话,就连政事堂都是一片反对通不过,政令连宫闱都出不去,谈何治理天下?”
蔡京的心跳陡然加速,蹦蹦蹦的跳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的眼神遏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赵孝骞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明示了。
老奸巨猾如蔡京者,如果这句话他还听不懂,这些年的朝堂他就白混了。
于是蔡京当即扑通一声,朝赵孝骞双膝下跪。
“臣蔡京,愿为官家分忧!从今以后,官家之旨意,便是臣之神谕,不折不扣,一丝不苟,不敢差错半分,臣之所言所行,绝不与官家有半点相悖,此誓,天日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