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有朝堂的语言艺术。
朝堂不是幼儿园,不是小朋友指着另一个小朋友赌气说,“我不跟你玩了。”
成年人说话没那么直接,也没那么幼稚。
一句“带上厚礼代朕探望”,就已包含了许多信息。
蔡京不傻,他当然听懂了。
于是蔡京大喜过望,他知道这把他稳了。
官家终究没心软,哪怕向来正直不阿的章敦主动服软,送上马屁奏疏,官家罢相的决定也没改变。
章敦这个人,与其说是被官家不喜,不如说他已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当年哲宗先帝亲政,火速提拔章敦任宰相,因为哲宗需要一把刀,对朝堂大刀阔斧地改革,清理。
那时朝堂上正是废旧复新的重要时期,旧党势大,新党势微,想要把局势扭转过来,就需要一位性格强势的铁血宰相,毫不留情地对旧党动刀,让新党的势力迅速扩张。
章敦做到了,他为了清除朝中旧党,甚至不惜违背良心,人为地对旧党炮制了许多冤狱,用尽各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短短一两年,朝堂旧党被清除了一大片,新党重新站稳了脚跟,新旧两党的阵营迅速扭转,旧党被打压得没有喘息之机。
不可否认,这是章敦的本事,他的本事也适合用在这种事上。
可如今的大宋朝堂,已经不需要党争,官家需要的是朝局稳定。
国家的战略是对外,首要目标是实现江山一统,当战略对外之时,国内朝堂就必须稳定下来,不管新党还是旧党,大家必须把劲儿往一处使,君臣团结一致,各司其职。
这是大宋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如此重要的时期,谁敢想象如果朝堂还是新旧两党党争,一片乌烟瘴气,那么大宋将会是什么鬼样子?这种情势怎么可能实现江山一统?
蔡京比章敦看得更远,也更准。
他当官没别的技巧,只是把自己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官家,时刻观察官家的表情,时刻揣度官家的意图,然后摆出最配合的姿势,迎合并贯彻官家的意志。
从职场的生存角度来看,蔡京远比章敦更适合当高管。
因为蔡京永远拎得清谁是老板,谁是下属。
下属不需要太多的个人情绪和想法,他是领工资的,只要按老板的吩咐把事儿干好,干漂亮,这个位置就能坐得稳当,至于老板吩咐的事儿利弊如何,是对是错,这不是下属该考虑的。
章敦就错在太把自己当回事,他思考和做事的角度,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立在老板的位置上,行事强势耿直,就连老板都毫不客气地怼过去,接二连三跟老板唱反调。
这样的下属,哪个老板敢用?
你跟老板已不是一条心了,能力再强,老板也会意识到这是个祸患。
这两人若穿越到现代,可以肯定,蔡京在职场上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深得老板的信任,过不了几年就能从打工仔混成公司股东。
而章敦,大概率可能会去大街上要饭,被收容所收容,强行安排进培训班学习打螺丝————
离开福宁殿,蔡京的表情不再忐忑不安,而是换上了一脸喜意。
殿门外,老郑带着几名宫人,按官家的吩咐将一堆名贵药材交给蔡京。
蔡京拎着药材出了宫,径自上了马车,直奔章敦府邸。
这件事很紧急,蔡京一刻都不想眈误,眈误一秒都是对自己前程的不负责。
章敦的府邸依旧寒酸破败,看起来跟普通的中产人家没什么区别,门外有些脏乱,似乎很久没人打扫过,也更说明“门庭冷落车马稀”,透着一股世态炎凉的落魄意味。
自从章敦告病后,朝臣们也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很快便与章敦划清了界限,以往人来人往的宰相府邸,如今已是车马稀疏,往来断绝。
蔡京站在章府的门口,看着眼前这破败的景象,嘴角微微一撇,似乎有些不屑。
章敦,大宋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在任时经常向属官臣下提倡清廉,而他自己的府邸,确实也穷得象被盗匪抢劫过一样。
可这些口号和所谓标榜的“清廉”,不过是表象。
蔡京与章敦的官职基本处在同一个阶层,他自然很清楚,章敦并不象表面看起来那么清廉。
能从朝廷国库揩的油水,章敦一样没落下过,地方官员进京办事,官场的潜规则,该给的孝敬,章敦也从未拒绝过。
大宋的清官实在太少了,因为国家太富有,所以官员也不可能会委屈自己。
蔡京站在章府门前沉思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抹阴沉的笑意,然后整了整衣冠,上前敲门。
一位年迈佝偻的老仆打开门,蔡京递上名帖,老仆很有礼貌地请他稍等,片刻后老仆回来,躬敬地将蔡京领进门。
蔡京在后院见到了章敦。
章敦没病,蔡京见到他时,他正在院子里锻炼,打的不是拳,而是东汉华佗留下的“五禽戏”。
据说司马懿就是靠五禽戏,活活熬死了三代曹魏帝王,最终快进棺材时纂位成功。
蔡京不知道章敦是怎么想的,但他如果想靠五禽戏熬死当今天子,怕是有点困难。
如今的章敦身体很健康,没有上疏告病时说的那么可怜,虽不至于龙精虎猛,但至少也是老骥伏枥。
对蔡京的到来,章敦没有搭理,而是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继续五禽戏,他也根本不打算隐瞒自己没病的事实。
其实朝堂君臣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所谓的“告病”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以章敦的耿直性格,他连装都懒得装。
面对章敦的冷落,蔡京也不生气,而是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他锻炼,从头到尾非常耐心,脸上的笑容没断过。
良久,一套五禽戏耍完,章敦终于收势,仆人递过巾帕,他擦了擦脸和手,这才扭头淡淡地看了蔡京一眼。
“元长可是稀客,如日中天权势在握,居然也肯登老夫这穷酸之门,实在是怠慢了。”章敦淡淡地道。
蔡京笑得更璨烂了。
张嘴就是含沙射影地讥讽,攻击力十足,章敦果然还是那个章敦,性格丝毫没改变,今日的那道马屁奏疏,怕是不知扇了自己多少记耳光,才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写下的吧?
对蔡京来说,表现出攻击力越强的人,其实越没有威胁。
真正可怕的,是从不叫唤的狗。
“下官拜见子厚先生。”蔡京笑吟吟地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而且仍旧以“下官”自居。
章敦嗯了一声,将蔡京请到前堂坐下,宾客没有寒喧废话,二人的关系严格说来其实是政敌,自然没那么多虚伪客气的官方套话。
坐在前堂,章敦都没等老仆奉上茶水,便开门见山道:“元长今日此来,是老夫有何公事未曾交接清楚么?”
蔡京笑了笑,章敦直到现在还对宰相一职抱有幻想,他还以为蔡京登门拜访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政事堂公事。
“子厚先生,今日下官拜访,是奉旨而来。”蔡京笑道。
章敦的脸色瞬间僵硬,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慌乱:“奉旨?是官家让你来的?”
“是的,官家挂念子厚先生的贵体,他说您是三朝老臣,又是劳苦功高的宰相,对大宋社稷立有大功,子厚先生抱恙休养,官家很是担忧牵挂。”
“下官今日此来,是代官家探望先生,官家还赐下许多名贵药材,嘱咐先生一定要保重身体,长乐长寿。”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章敦被震得半晌没说话,原本淡定的脸色渐渐铁青。
官家的话,不仅蔡京听懂了,章敦也听懂了。
与其说是探望,不如说是离职前的工作总结。
前堂内一阵寂静,许久后,章敦艰难地道:“官家————真是这么说的?”
“下官不敢欺瞒先生,官家确实是这么说的————”蔡京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小心地道:“官家还问过下官,子厚先生是不是建州浦城县人士。”
章敦心中愈发沉重悲怆。
这话已经很直白了,就是直接催他回故乡养老。
前堂外的院子里,蔡家的家仆正将一个个精美华贵的礼物搬进来,院子里堆得老高,都是蔡京从宫里带来的名贵药材,御赐天恩。
章敦的脸色从铁青渐渐转为灰败,双目无神地看着院子里堆起的木盒和箱子,嘴里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为何如此?”
直到此刻,章敦仍不敢置信这个事实。
章敦一生刚愎自负,性格强势,他一直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大宋官家和朝堂根本离不开他。
大宋朝堂若缺了他章敦,还怎么运转?
说实话,章敦告病的这段日子,他其实一直在暗暗地观察朝堂和政事堂,他在等着看蔡京的笑话,等着官家下旨抚慰,求着他回到宰相岗位。
因为章敦很清楚,自己确实有治国的能力,不仅如此,他在朝堂上的党羽势力也不小。
也许某些小事上他经常与官家唱反调,可他对大宋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官家就算心里不喜欢他,那也只是工作上的争执与摩擦,总体来说,大宋是离不开他的。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官家直接放弃了他,甚至还催他赶紧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