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北都,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
一群燕子互相追逐飞舞,绕过了皇城东北角上九脊殿的三层琉璃瓦重檐。
护城河堤上,垂柳柔枝迎风摇摆。
已经有个消息在北都贵人们之中流传。
皇爷重新重用锦衣卫。
其中缘由也很快就被人打听了出来。
大家明面上不敢讨论,私底下却是人人诧异:根源竟然在昌县!
也有些不知轻重的勋贵子弟,愤怒叫嚣:扶桑贼心不死!
当初就该放平车轮!
不过现在也不晚,派咱爷们过去,一定把这事儿利索的办喽!
睿成公主今日简单装扮了一下,不是“明艳公主”风——那是专门拿捏交趾那个犟种的!
今天走的是“乖巧女儿”风。
上次去交趾,跟小许郎合作的商行,第二笔进项今日送到了北都。
半个月前第一笔进项就送来了,计有八万五千两银子。
那是第一趟,各方面都不熟悉,因而有许多的额外开支增加了成本。
这第二趟跑下来,各方面基本理顺,利润就涨到了十二万两!
估计下一次还会涨,最后每跑一趟,应该会稳定在十五万两左右。
一年差不多能跑十五六趟,每年睿成公主这边的进项在二百万上下!
这两次睿成公主专门吩咐了:“不要银票,全都兑成纹银装箱,送进王府来。”
今日银子送到,睿成公主便像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女儿一般,欢快的一蹦一跳去找老父亲。
“父王,父王……”
人还没到,睿成公主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活泼的百灵鸟的一样飞进了厅堂中。
荣王殿下正在扒拉算盘珠子。
心疼的想要拔自己的胡子。
老王爷信不过任何账房先生。
他总觉得那些下人们处心积虑坑本王的钱。
所有的账,老王爷都要亲自再算一遍。
老王爷极度爱财,偏生自己又没什么经营的本事。
他的收入主要是来自两块:稳定的一块收入是各地的庄园。
靠着庄客、佃农给自己种地收租。
不稳定的一块,就是在北都里,给各方牵线搭桥,收取一些好处费。
以及想方设法的贪墨。
朝廷每年给宗室的俸禄,对于老王爷来说只是小钱。
但各处庄子、府里的用度,也都要花钱——这些开支老王爷总会想方设法的压低一些。
每年老王爷都会算账,要是今年的支出比往年多了、压不下来,他就唉声叹气,不断地反思自己:本王哪里做的还不够?
睿成公主轻轻悄悄地进来,看到老父亲又在愁眉苦脸,便“哎呀”一声,撒娇的将算盘和账册都从老爹面前拿开。
“你这丫头,”老王爷宠溺笑了:“你先去玩,父王我没算完……”
“先别算了。”睿成公主一副小女儿向爹爹显摆的骄傲模样:“您呀,一年辛辛苦苦,才能攒下多少银子?”
老王爷听得眼睛放光,预感到了什么,不由满怀期待:“丫头,你这是……”
睿成公主啪啪拍下手:“抬进来。”
外面院子里传来曹先生的声音:“殿下,太多了,屋子里放不下。”
话音未落,老王爷就已经快步冲了出去。
院子里,一只只大红漆的木箱,摆的满满当当!
睿成公主也跟着走出来,吩咐:“都打开,给父王过目。”
下人们立刻将箱子打开,那白花花的银子,在四月的暖阳下熠熠生辉!
老王爷捂着心口“哎哟”了一声,乐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
他跑下去用手摸着这些银子,被巨大的满足感包围:“乖女儿啊、果然是父王的乖女儿!”
虽然睿成公主已经开了公主府,但实际上跟老王爷没有分家。
王府和公主府的院子连在一起,只是公主府另开了一个大门,挂上了匾额而已。
至于说为何如此……
老王爷的说辞是,舍不得女儿搬出去。
实际上是,陛下下诏册封公主之后,宗人府便拨出了八万两银子,准备营造公主府。
这钱,老王爷拿了,说是给睿成公主攒着,等她成亲再建府。
现在就住在王府里,父女还可以多亲近一些时日。
但真到了嫁人的时候,老王爷必定是“拿不出”这笔钱的。
老王爷对于银子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甚至动过谁给的聘礼多,就把睿成公主嫁给谁的念头。
只是因为睿成公主很受陛下宠爱,没敢真的这么干罢了。
睿成公主看到父王这模样,悄悄地松了口气。
本宫这么能赚钱,父王应该舍不得把本宫嫁出去了吧?
许郎啊,你得加把劲,本宫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
老王爷把所有的银子摸了一遍,手上那银子的味儿,让他舍不得洗手。
“快快,送到后院银库去。”
老王爷亲自监工,将所有的银子入库。
睿成公主直到这个时候,才问道:“父王,潜龙会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王爷心情好,便跟她如实说道:“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谁都没有想到,昌县的事情竟然会牵扯到扶桑的余孽。”
睿成公主又问道:“昌县那边究竟差到什么程度了?”
她不敢插手,甚至不敢派人去打听。
毕竟许源是她举荐的。
“据说是已经有些眉目了,”老王爷压低声音:“大家虽然都没有动,但实际上在昌县和曲阳府都有眼线!”
睿成公主一点也不意外,凝重问道:“父王,要是查出来不利的证据,那些人……会不会出手?”
老王爷哼哼一声,道:“谁动手谁就死!你以为你爹我为啥整天躲在府里算账……”
他忽然停了下来,瞅了瞅女儿:“丫头,你到底想打听什么?”
“哎呀父王,”睿成公主扯着老王爷的衣袖摇晃起来,撒娇道:“人家就是想知道吗,毕竟那人是女儿推荐的,而且咱们这营生,需要那家伙在交趾照应着,他可不能出事。”
老王爷隐隐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但是刚收了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也没有深究,道:“那你让他千万小心,一定要把小命留住。”
睿成公主心头一颤,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露出破绽,问道:“您不是说有陛下盯着吗,那些人真敢?”
老王爷嗅着手上残留的银子味,一脸的满足:“如果陛下专门给他们露出一个破绽呢?”
睿成公主疑惑:“陛下为何要……”她猛地收住声音,已经想明白了!
老王爷再看向女儿,但此时两眼中再没有对于银子的迷醉。
变得深邃精明。
“你父王我啊,不善经营。这商行呢,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那小子的主意,父王我也不想知道的那么清楚。
只要银子进了王府的库房就行了。
但你为了给他一个前程,把他举荐给陛下,这一步操之过急了呀。
眼前这一关,哼哼,那小子不好过!”
睿成公主明艳的俏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她和许源的事情,回北都之后便被隐瞒下来。
但父王能知道,她也不意外。
毕竟她手下那些门客鱼龙混杂。
她也知道举荐许源,其实是给许源指了一条“刀山路”!
这路绝不好走,而且十分凶险。
但这已经是睿成公主能为许源找到的,最合适的一条路了。
不给陛下办事,陛下凭什么赦免你河工巷罪民的身份?
功劳再大,不是“简在帝心”都没用。
但给陛下办事,那就得做好了伴君如伴虎的准备。
睿成公主对自己的许郎有着极强的信心,才会最终决定举荐。
她相信许源能办好这差事。
但前后两次,二十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终于让老父亲透了口风!
睿成公主也很了解陛下,但比起父王还差了很远。
这天底下,最能揣摩陛下心意的就是老荣王!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太子被贬为“庸王”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
可能父王以为自己还不懂事,那一夜之后,父王曾说过一句:“父子仇啊……”
前一阵子,逐渐重新冒头的“立储”的呼声,又掀起了新的“父子仇”。
陛下虽已经鬓角花白,但是他不觉得自己老了。
金鸡祥瑞事件之后,陛下连续七天在懿贵妃宫中歇息,却还是压不住朝中各方要彻查懿贵妃“欺君”的声音。
陛下更会暗怒,觉得朝堂中,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太多了,该打一打了。
睿成公主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皇帝一定会巧妙地露出一个“机会”,让那些人有机会出手。
许郎现在就是那风口浪尖上的一艘小船,随时可能被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狂风暴雨拍的粉碎!
可睿成公主却不知该怎么提醒许源。
她是举荐之人,必定也被陛下派人盯着呢。
哪怕是身边亲信,想要离开北都,陛下那边也会立刻知晓!
睿成公主回到自己的闺房,坐下来却已经做下了决定: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提醒一下许郎!
太田辉佑像一只狗一样,从昌县城墙某个破洞里钻出去。
才逃了出来。
昌县这种年久失修的城墙,像这样能偷偷溜出来的地方太多了。
但太田辉佑不是本地人,他花了整整十两银子,才从县城一个泼皮嘴里买来了这个消息。
这十两银子,差不多是太田辉佑一半的身家!
他一个磨刀匠能挣多少钱?
“潜龙会”中等级森严,晋升的资源还需要累积功勋,从会里兑换。
不管做什么,经费都要向会里申请。
他虽然水准高,但也不敢做多余的事情,以免暴露,因而手头十分拮据。
“潜龙会”能够将这些“扶桑旧民”凝聚起来,一是从小就对他们灌输的复国理念,以及对“天皇”的忠诚。
二是……从小就在他们身体中下了“咒”。
邪祟时代下,这些古老的“咒”换发了强大的生机。
太田辉佑钻狗洞的时候,身上划破了好几个口子。
虽然他糊住了,但是一路上阴气都在不断泄露。
撑到了曲阳府之后,他立刻用会里的手段,秘密联络三星中忍。
在留言中,他冒着“下犯上”的风险,措辞严厉的指责对方情报错误。
他遭遇了三流武修重伤。
急需这位三星中忍上线,为自己马上安排一具优质的身躯。
花总捕疑惑:许源和臧天澜回去了?
她的思路就很利己。
收到这个传讯之后,第一时间做的事情,不是去寻找合适的身体,全力保住会中的这位七星下忍。
而是去衙门里张孔目的值房偷瞄。
想办法确认许源和臧天澜是不是真的回去了。
行动失败、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些愚蠢的下忍无能,绝不能是我这个指挥者情报错误!
张孔目今天不在衙门里。
他本来也就是个闲职,平时不来衙门里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所以昨日跟那位北都来的四流文修攀上了关系,今日干脆没来上值,直接去了书社,听那位四流文修讲学。
然后准备讲完之后邀请对方宴饮,尽一尽地主之谊。
然后张孔目就遇到了去而复返的许源和臧天澜。
半下午的时候,张孔目领着两人回到了衙门中。
太田辉佑躲在一家纸扎店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那位三星中忍赶紧给自己找来一具身体。
他当然有能力自己杀个人,夺舍了。
但现在曲阳府内外局势紧张,他担心贸然这么做了,路出马脚被发现。
而且他这不是还有“希望”吗,那位三星中忍似乎在曲阳府颇有权势,一定能安排妥当。
于是等啊等……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魂魄的阴气不断泄露,纸人也显得有些瘪了。
“该死的蠢货!她到底在等什么?”太田辉佑已经快要等不了了,他暗暗决定,最多再等半个时辰,还不来的话自己就必须出手了。
否则魂魄进一步衰弱,根本不可能完成夺舍!
即便是现在,因为多等了这几个时辰,夺舍之后怕是水准也要一路下降到五流。
花总捕在等张孔目。
一定要弄清楚,许源和臧天澜究竟有没有回昌县!
简直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真让花总捕等到了!
张孔目带着许源和臧天澜回来了!
躲在暗处的花总捕,看到三人一起出现的时候,顿时精神大振,用扶桑语低骂了一句“那个蠢货”,然后才心满意足的去寻尸体了。
本中忍怎么会弄错?
花总捕不是不知道自己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但责任必须得分清楚!
又因为知道耽搁时间太长,所以花总捕就从城里的停尸房,随便找了一具尸体,带着就去跟七星下忍接头。
这种接头在“潜龙会”中一般是被严格禁止的。
因为花总捕不是太田辉佑的上线。
不过事情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花总捕用自己的“法”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外形,甚至连声音都改了。
她在纸扎店里找到了七星下忍。
纸扎店的老板被她的法迷了魂,对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
花总捕将尸体丢过去,冷冷说道:“本座的情报绝对没错!本座亲自验证了,许源和臧天澜一直在曲阳府城中!”
太田辉佑尖叫起来:“这不可能!我昨夜……”
“放肆!”花总捕一声怒喝打断他:“你这种愚蠢的下忍也敢质疑本座?”
太田辉佑心中愤怒至极,你只是个三星中忍,还敢自称“本座”?
但他不敢再争辩,最主要是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马上夺舍。
于是他闭口不言,伸手划开了纸人的头顶,一股黑雾从纸人中钻了出来,一头扎进了尸体中。
花总捕不是第一次为夺舍护法,她的下线中也曾有人在任务中丢了身躯。
夺舍活人很困难,但夺舍一具尸体很容易。
难得在随后慢慢的做到,和这具身体“形神相合”。
所以一般是魂魄钻进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基本活动了。
可是这个七星下忍钻进去好一阵了,仍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花总捕又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不耐烦了:“蠢货,你还躺在那里做什么?”
尸体一动不动,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
花总捕上去踢了一脚。
尸体还是一动不动。
太田辉佑在这句尸体中,已经是无能狂怒了。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上好身躯?!
这人是中毒死的!
身上倒是的确没有任何伤痕,但他中的毒没解啊,而且这毒似乎还是让全身僵死的那种!
太田辉佑的纸人已经毁了,他也出不去了!
他现在被困在了这具尸体中。
也不能说话,没法跟花总捕沟通。
他已经用扶桑语把花总捕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贱人自认聪慧,一口一个蠢货骂我,结果你自己做事就这水平?
还有你那拙劣的“中忍法”,遮掩住你的容貌和声音,但在我一眼就能看穿!
真不知道会里是怎么选中你成为中忍!
花总捕又踢了几脚,才意识到不对劲,检查了一下尸体,顿时脸上发烫。
还好她有“法”遮掩,没有流露出来。
她还是骂了一句,为自己找补:“真是愚蠢!你堂堂七星,连这点毒都解不了?”
太田辉佑都快要气炸了:这还怪我了?!
花总捕背起尸体离开,她进来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必须尽快离开。
不能把这尸体带回家,但花总捕在城中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落脚点,于是就背了过去。
许源和臧天澜在曲阳府城中住了一晚,隔天便在张孔目的送行下,返回昌县去了。
这一次送别,张孔目显得十分不舍,从府衙一直送到了城东门外,所有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
甚至有不少人听到了,张孔目一直都在感谢许源,因为许源他才结识了戴御史,和总社的四流文修卢先生。
但只有许源知道,张孔目和三师兄相识,便是没有自己,他早晚也会被召回总社,认识这些人物。
两人回到了昌县之后,许源开始着手从这件事情的最初源头重启调查:
金鸡祥瑞。
许源带着周雷子,和从县衙回来的狄有志,前往李家祖坟。
这次监正门下的三位,全都出现在队伍中。
妙妍真人极度不愿“抛头露面”,但这次又必须露面。
妙妍真人怯生生的向许源求助:你手下、还有没有第二个修梨园法的?
让他扮演我跟你出去。
得到许源否定的回答后,妙妍真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出面。
郎小八从路上开始,就被臧天澜热心指点,每天都是鼻青脸肿。
就都是躲在客栈里。
所以他今天不出现,没有任何人怀疑什么。
但实际上现在站在许源身边的闻人洛,是郎小八假扮的。
假扮一位四流法修,尤其是监正门下三代弟子,对于郎小八的“梨园法”来说,是一次难得的修行。
好在是这几天闻人洛也没怎么出门,就在客栈里盘壶了。
郎小八和他相处的时间极多,对于闻人洛的一些习惯动作,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
李家的祖坟如今修得十分气派——原本李家在当地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家里坟头这一处那一座的。
发达了之后,便以懿贵妃的祖父、李老爷子父亲的墓为基础,将别的祖坟都迁过来,建起了一座墓园。
最先发现那只“金鸡”的是看坟的老两口。
他们是李家在乡下老家的亲戚,按辈分算是李老爷子的弟弟。
那只金鸡有许多人看见了,据说高有半丈,满身五彩羽毛,鸡冠赤红如火,端是雄壮无比!
守墓人还说了个旁人不知道的细节:“第一个晚上,有邪祟偷摸进了墓园里,却被那只金鸡一口啄死吃掉了!”
许源询问:“那邪祟什么样的?”
“我躲在屋里看得真切,是一只全身冒着鬼火的蜘蛛,足有磨盘大小!而且那蜘蛛的头,是一颗白骨骷髅头!
嘴里还生出野猪一样的獠牙!”
狄有志有些不信:“这么大一只邪祟,那鸡吃得下去?”
守墓的老头瞪眼拍桌:“你咋还不信呢?你去俺们村里打听打听,我李老九从不说瞎话!”
许源:“后面几夜还有别的邪祟摸进来吗?”
“没有了!”李老九说道:“我猜那只鬼火蜘蛛,就是这附近的邪祟王,它被吃了别的邪祟就再不敢来。”
许源又去墓园里,看了看那金鸡曾经落脚的地方。
然后就带人回去了。
许源去李家祖坟看过之后的第二天,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了昌县和北都:
戴御史被杀了!
负责保护戴御史的卢先生,被一件强大的四流匠物困住,没来的救援。
据卢先生事后言说,他半夜正在灯下读书,忽然听到有人在窗外喊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书社同僚,便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结果就被一片浑浊黑暗的大水淹没!
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没能闯出来。
那凶手困住卢先生,杀害了戴御史后从容而去。
卢先生脱困后,身上一股子茶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