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姓出自皇明正州、秦晋交接之地的长水县。
本就是当地大族,数百年的累积下来,已经算作是一方“大姓”。
百年前长水县所在的“河顺府”闹起了神水教。
信奉“水母娘娘”,以“神水”为人治病驱邪。
渐渐地便发展成了,“不消三餐、饮神水一碗,便可一日不饥”。
当时河顺府一共有七县之地,除了长水县,其余六县中,神水教已成席卷之势。
长水县反倒是因为六姓的存在,百姓至少都能吃饱饭,也就没人去信那劳什子的“神水教”。
但神水教忽然杀官造反,短短三月就被朝廷镇压覆灭。
朝廷斩首神水教中高层一千七百人。
其余被俘教众三十万,尽皆发配交趾开凿运河。
偏生将长水县也给卷了进去。
征发县中二十万百姓为河工!
长水知县上书朝廷,言说长水县并无乱匪。非但如此,神水教席卷河顺府的时候,长水县民壮在六姓的组织下,登上城头与朝廷兵马并肩作战,力保长水县城平安,没有被乱军攻破。
乃是有功之臣。
可是这封奏折石沉大海。
当时的首辅徐舸乃是晋省原城人,兵部尚书夏仰怀乃是晋省汾阳人。
六姓奔走求告,朝堂上却无人敢仗义执言。
六姓万般无奈,只能带着乡亲远走交趾开河。
申大爷带着许源,踏上了那一片香灰之海。
香灰上留下脚印。
许源忽有所感,转头望向了西侧的山峰。
山顶上不知何时凝聚出一尊宏大的身影。
它并非是“站”在山顶上,因为它比那山岳还要宏大伟岸。
接天连地、镇压当世。
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它存在于整个鬼巫山里。
当它出现,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刹那明白,整个鬼巫山都是它的。
甚至整个交趾本应该也是它的。
这山谷中的香灰之海和这座祠堂,就像是它的身上烙下的一个戒疤。
才是外来之物。
那身影的边缘,有无数怪异在扭动,却又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哼!”申大爷冷哼一声,道:“不用去理会它。一百多年了,它一直就这么看着,咱们拿它没办法,它也拿咱们没辙!”
许源点点头,踏过了一路的香灰,走到了祠堂前。
鼻中,始终萦绕着一种特殊的香味。
其中似乎是混合了松明、柏枝、朱砂等物的气味,清新却不浓重。
让人神清目明,心志坚定。
申大爷走到了大门前,伸手一推——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苍老双手,就那么从两扇门中穿了过去。
但黑漆大门只是迟缓了一刻,便也跟着轰隆隆一声,被“推开”了。
许源跟着走进去,王婶和茅四叔跟在他身后。
穿过仪门、享殿,一直到了最后面的寝殿。
许源呆住了。
寝殿的神位上,所供奉的祖先牌位……层层迭迭、密密麻麻,由下向上,堆成了一座山岳!
许源抬头——竟是高得望不见尽头!
申大爷凝重道:“阿源,这里供奉的,是当年那一场暴动的所有河工、以及他们列祖列宗的牌位。”
何止百万!
许源顿时肃然。
两侧的朱漆柱子上,贴着几十张二尺长、巴掌宽的红纸。
每一张上都写着河工巷中新生子孙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最下面的一张上,正写着许源的。
申大爷点了香,毕恭毕敬的拜了拜,然后把三柱香插在了神位下的香炉中。
香炉亦真亦幻。
那三柱香却就那么凝悬在虚空处。
申大爷又给许源点上了香,道:“阿源,给祖宗们上香!”
“是。”
许源郑重的应了一声,双手持香举在额前,毕恭毕敬的跪下拜了三拜,然后起身上香。
那三柱香插在“香炉”中的刹那,许源感觉到,香炉中传来一阵接引之力。
似吸似摄。
许源一松手,那三柱香便如申大爷的一样,凝悬在虚空中。
“来吧。”申大爷便拍了拍许源的肩膀:“拿着你自己的帖子。”
申大爷来到一根柱子下,从上面将写着自己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红纸揭了下来。
许源也学着把自己的揭下来。
而后,申大爷带着他绕过了山岳一般的神位,到了后面有一扇小门。
小门十分奇特。
分明是双开门,却只装了一扇门板。
只有一根门轴,却是装在了中间。
那扇门板在门轴的左侧,关住了左半边。
右半边没有门,却是一片深幽,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申大爷在门前脱下自己的鞋子,将右脚的鞋子翻扣过来。
随后他将红纸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祖宗们年纪大了,又有不少跟咱们隔着辈儿呢,没这东西他们可不认咱们。”
然后他就推门走了进去。
他这一推门,那一扇门便绕着门轴转了一圈,他走进去之后,门板又回到了左半边的位置上。
许源便也学着申大爷的样子,到了门前脱下自己的鞋子,将右脚的扣过来,红纸贴在额头。
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就仿佛是掉进去一般,许源的手触碰到那扇门的时候,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就进去了。
一瞬间许源就感觉自己已经不在阳世了。
面前是一条幽暗深邃的小道,两侧皆不可见。
但许源总有一种感觉,仿佛一失足、两侧都是无底深渊!
申大爷的身影就在前面,声音传来:“下面乃是厌浊河,原本阳、浊、阴三间是没有这条河的,邪祟遍地之后,才忽然出现了这条河。
又说是这河乃是天河恶堕之后所化,但咱也不知真假。
但万不可失足掉下去,掉下去的话便是一流,也上不来了——只会化成一头,不知会从俗世间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邪祟!”
许源心中便是一紧,下意识的低头往下看去:
却又惊得全身发紧!
脚下的那一条狭窄小路,竟是变化成了一座更加狭窄并且湿滑的独木桥!
“大爷!”许源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一喊,脚下的独木桥再次变化,只有一根绳子了!
他站在绳子上,感觉上下颤动,又有湿冷的大风从下面的“厌浊河”中吹上来!
吹得自己当时便有些站不住!
竟是隐隐约约仿佛也能看到,下方不知多深处,有浑浊如同脓血的恶浪不住翻滚!
申大爷厉喝一声:“别多想!”
“此处,相由心生!”
许源立刻抬起头来,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同时幻想着脚下一条康庄大道。
于是,一切便都消失了。
厌浊河不可见,那些湿冷的大风也不再吹拂。
许源往前走了几步,平稳如大地。
后面,却不见王婶和茅四叔。
“我婶子和四叔不进来吗?”
那扇门外,申大爷和许源闭着眼睛,全身气息全无站在原地,宛如两尊石像。
王婶和茅四叔守着这两具身躯。
许源走了不知多远,忽然听到了一些说话声。
而后这些说话声就立刻变得嘈杂繁多起来。
分明都是人声,可是许源就是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直听得许源感觉耳朵孔里发痒。
这种痒越来越强烈,许源知道不能挠。
但这种痒又开始从耳朵眼里向全身蔓延。
甚至让许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耳朵眼里飞快的生长出来!
那是无数的触须,像荒草、像牛角,从耳朵孔里延伸向外,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让自己的“感知”进一步向外蔓延!
这种增加的感知距离,让许源触摸到了某些东西,霎时间需仿佛看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为拥挤的空间中。
一条狭窄的小道,两侧挤满了各种诡异,无数只眼睛,全都盯着自己看!
许源心神一震,急忙想要收回自己的感知——感知却被某种力量黏住了。
那些眼珠顺着自己的感知滑了下来——
然后忽然看到许源额头上的红纸。
霎时间无数个声音又是一起说了起来,这次许源听明白了:“老许家的、老许家的……”
“自己人。”
“是咱们的后生……”
于是那些眼珠子松开了许源的感知,原路返回了。
而那些让许源从耳朵眼痒到了全身的说话声,也跟着消失了。
周围死寂一片。
许源也就不痒了。
那些从耳朵里生长出来的触须一样的东西,也跟着缩了回去。
许源暗中松了口气。
前面渐渐有了一些朦胧的绿光,申大爷的声音传来:“到了。”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有些距离的光芒,忽然就到了身前,许源的眼前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船上。
这船古老破旧,只有一丈来长,和一般小河上的渡船并无什么区别。
船身上方横着一条胳膊粗的铁链,上面已经锈迹斑斑。
铁链极长,一端伸进了黑暗的虚无中,另外一段则拴在一座漆黑的高崖上。
铁链的每一环上,都绑着破布或是头发。
头发有的漆黑、有的枯黄、有的花白。
那些破布显然都是从衣服上直接撕下来的,也是五颜六色,但绝大部分都是黑褐色。
岁月的伟力仿佛无法降入此间,这些东西都还保留着原本的色彩。
虽然原本的色彩也并不鲜亮。
铁链本就沉重,再加上这些东西,便沉沉的坠入了河水中。
高崖四周氤氲环绕,黑灰交织,又似有莫名的幽芒在闪烁。
庞大的山体劈河接天,向后绵延无边。
许源和申大爷乃是从这船的乌篷中走出来。
船下传来一阵阵水浪声,许源低头一看,河水竟然无比清澈,能一眼看到河底。
但河底竟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有一条长长的路,前不见头、后……却有茫茫宫殿于群山之上铺开,鳞次栉比连绵不绝,只是因为太远,已经看不真切。
路上有许多人行色匆匆,却满脸茫然。
偶尔可见有身穿黑白两色的官差服的人,押送披枷带锁的囚犯经过。
许源忽然又有所感,抬头向上望去。
天空也是一片清澈,那之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中,和阳世间有些类似,却要更加的荒芜破败,各种邪祟钻进钻出。
遥远处有一座小小的县城,更远处隐隐可见鬼巫山的峰峦。
许源忍不住道:“这里是……”
林晚墨责怪道:“大爷,您这么早带阿源过来做什么?”
林晚墨站在船头,正眺望着那座高崖。
但许源看着她,却又觉得后娘好像跟自己和申大爷的状态有些不同。
申大爷在身边解释道:“小墨是真身进来的,咱们是魂魄过阴进来——还没到时候,等到七月半,咱们都得真身进来。”
他又跟林晚墨解释:“也差不多该让阿源进来看看了。”
许源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申大爷道:“是浊间和阴间的交接处。
下面便是阴间的黄泉路,尽头便是罗酆山,而阳世大变,邪祟遍地之后,这罗酆山也不知为何扭转了一些。
原本黄泉路的尽头,便是‘纣绝阴天宫’,现在却换成了‘敢司连宛屡天宫’。
至于上面的你肯定认识,便是山合县的浊间。”
许源皱眉,心中疑问连连,却选了一个觉得最奇怪的:“交界处?”
许源没有去过阴间,但去过浊间。
阳间和浊间虽然互相隔绝,但并没有什么“中间层”。
林晚墨回头看了许源一下,便朝那高崖一指:“这里因为卡着那具神尸,所以才会出现这样一处空间……”
“神尸?!”许源立刻再次朝那片高崖望去。
林晚墨说道:“当年河工暴动,虽然一路势如破竹,攻占了大半个交趾,可朝廷大军由水师护送,沿着运河而下,义军根本无力抵挡。”
许源默然。
庞大的运河网络,便是王朝的一根根血管。
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帝国的力量输送到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便是阻断了某处运河也没用,因为以朝廷的能力,很容易就能重新挖开。
运河网络已成,阻断一两处,根本无法抵消这种压倒性的优势。
而且阻断了运河,便会导致洪水泛滥,死的都是附近的无辜百姓。
“所以先祖们不得已只能和朝廷谈判,然后尽量争取一个好的条件。”
“先祖们接受了朝廷的命令,入鬼巫山剿灭阮天爷。”
“阮天爷的强大众所周知,这就是在搏命一赌。”
“而先祖们之所以敢赌,觉得还有那么一丝渺茫的胜算,便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了此处、发现了那具神尸。”
林晚墨伸出手来抓住了铁链,用力拖动小船。
老旧的小船破开水面,朝着那高崖而去。
但是接近到了三千丈的距离,许源便感觉到自身的侵染极速增加。
林晚墨也停了下来:“不能再靠近了,你再仔细看一看。”
刚才离得远,许源只看到一座绵延不绝的高崖。
而且高崖周围还萦绕着一些黑雾,看不真切。
现在离得近了些,许源已经能够看清楚,那高崖上闪烁的那些幽芒,似乎便是某些所谓的“神通”。
隔着数千丈,仍旧能让许源感觉到其强大。
只不过因为堕入了此间,怕是也化为了强大的“诡技”。
崖上的某些部分,看上去只是一起凸凹不平,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似乎是当年神明的神甲、神器,乃至于……神肢。
但许源仍旧觉得疑惑:“若是一具神尸堕入此间,侵染应该远不止于此吧?”
林晚墨点点头,又指着河水:“因为此处的侵染,大部分都被这水融化了。”
停顿了一下,林晚墨有一种带着鼻音的声音说道:“这河水,是当年百万河工三生三世的眼泪!
当年那一批河工,死后转世,天生便是无泪人。”
她又敲了敲铁链:“他们每个人,都在这铁链上留下自身衣衫的一块布,头上的一缕头发,和……掌心的一块皮!”
许源吃了一惊:“这些锈迹……”
“不错,那不是什么锈迹,是先辈们掌心皮在铁链上干缩后的痕迹!”林晚墨充满了敬意:“百万人的意志凝聚于此,方能让我们六姓罪民,保留了这最后一丝诛除阮天爷的希望!”
许源沉默了。
林晚墨接着说道:“当年那一战的开端,便是百万河工每人一把香,泣血叩头,祷告每一人的祖先。
只要还在阴间、还飨食子孙香火,都被请了出来。
他们的名字都在那些神位上。
这些祖灵,和所有河工的意志,一同凝聚了那座‘长水六姓总祠’!
外有香灰之海托举,不在三间之中,浮于‘灵霄’之外,只同此间相连!
便是阮天爷,也拿咱们的总祠没办法!
可这些手段,杀不得阮天爷。
先祖们当年的计划是,用‘怨胎气’赋予这具神尸一定的活力,用阮氏王朝历代王侯的尸骨羁绊阮天爷,神尸只要利用这羁绊,将阮天爷拉下来,那就必定会被阴间察觉。”
阮天爷的本质,乃是阮氏王朝的意念,和本地被剿灭的土神残魂的一种集合体。
这其中自然是以阮氏王朝的集体意念为主,否则它也不会叫“阮”天爷。
只要掘出阮氏王朝王侯们的尸骨,便可以借此羁绊纠缠上它。
顿了一顿,林晚墨指着黄泉路尽头的那一片宫殿说道:“罗酆山扭转,六天宫的职司也不知为何发生了变化。
原本纣绝阴天宫负责审判裁定善恶赏罚,却换成了敢司连宛屡天宫。
而敢司连宛屡天宫的轮回之能,到了纣绝阴天宫的手中。
若黄泉路的尽头还是纣绝阴天宫,祖先们也不会用这个法子。
只要稍微耽搁,以阮天爷的本事就已经逃了。”
许源便问道:“那这个计划的问题,出在了哪里?”
“神尸没有复苏。”这次说话的是申大爷:“怨胎气的量不够。
祖先们拼尽了全力,还是差了一线未能将阮天爷拉下来。”
“但是,”申大爷抚摸着锁链,道:“还是缠住了阮天爷,将它束缚在了鬼巫山中。
这铁链绷得笔直,它也只能走到山边,根本出不去!
除非它能拖动这具神尸。”
“每年七月半,我们都要来到此地,将锁链上,因为阮天爷的挣扎而有些松脱的部分修复。
咱们河工巷最强的一门便是匠修,也正是因此。”
许源顺着铁链看向另外一端,那黑暗的虚无中,“拴”住的便是阮天爷。
当然不可能真的是拴在它的本体上,而是拴住了它体内的一种“缘由”、“根脚”。
“那这一次……”许源想问有什么新的准备,但不知能否在此地说出口,因而语气迟疑。
林晚墨的眼神,落向了下面的黄泉路上。
许源便也跟着往下看。
就见黄泉路上的那些阴魂,忽然一起仰头,和自己对视了一下。
不对,确切地说,是和林晚墨对视了一下!
而后很快的,它们又重新低下头,继续那样茫然地行走在黄泉路上。
“这……”
许源刚一开口,林晚墨已经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开始飞快的写字。
尽量不要说出口。
于大花的班子仍旧在那个十字路口卖艺。
今日的人更多了。
昨天她暗中使了法,让看过的人回去之后,心中念念不忘,还不断向身边人推荐。
今日这些人便拖家带口、呼朋唤友一起来了。
十字路口的摊子上,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但众人看的却不是连连叫好,而是皱眉咧嘴,因为于大花的手段,他们“感同身受”。
班子里的人正在表演飞刀,两人合作,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女被绑在木板上。
她的亲哥哥连出七把飞刀——这杂耍县城的人也见过,飞刀会扎在头顶,两臂上下,和双腿两侧。
但这哥哥蒙上了眼睛,第一刀就失误了,一刀扎进了妹妹的大腿里,顿时血流如注,妹妹凄厉惨叫,哥哥却是不管不顾,后面的飞刀嗖嗖射出,每一刀都没有避开要害。
最后一刀更是直接扎在了面门上!
观众们看着都觉得疼,就好像这刀扎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等到最后,哥哥扯下蒙眼的布巾,快步上前一把拉开绑着妹妹的绳索,两人一转,却见妹妹身上完好无损!
这下子喝彩声轰然而起,铜钱雨点般落下。
于大花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那种“痛苦”,已经悄悄地在这些人的心中扎根了。
许源中午的时候才回来,路过十字路口——如果没有之前老卜杂耍班子的事情,许大人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这次许大人却是多看了一眼。
“望命”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两个四流,两个五流,三个六流——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江湖班子?
“飨厄趋吉”又在闪烁,原来是着落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