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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奕的脸跟伏扬威很有几分相似。
事实上他真的伏扬威所有子女中,和父亲长的最像的。
伏扬威有的时候,也会感慨造化弄人,这个大儿子最让他有血脉延续之感,若他不是那个女人生的……
可惜啊,没有如果。
此时,这张和伏扬威很像的脸上,露出一丝被夸奖后的受用。
但又好像是有意压制,不让自己显得得意忘形。
他表现得恰如其分,让人以为他就是那种大姓世族中,不受重视的私生子,有着自己的不甘和野心,但又显得城府不足,心智撑不起野心。
伏奕就想让他们这么看待自己。
这些人的马屁不值钱,他们没有真的忠诚。
伏奕相信,他们中会有不止一个将自己的一切行动,偷偷报告给自己的父亲。
现在当自己的面说,“老爷的血脉中,大公子最为出色”,到了父亲面前,必定也会说,“伏奕只配给其他几位公子提鞋”。
很多事情,伏奕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大姓世家中,一个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私生子,如果不懂得如何伪装隐藏自己,根本活不长。
伏奕从不相信父亲的那些“暗示”。
但他还要表现得“有用”,否则在父亲的眼里他就没有价值了。
但又不能太有用,那也会让父亲忍痛毁了自己。
伏奕举起酒碗,道:“今日小试牛刀、初战告捷!多亏了诸位鼎力相助。
明日咱们还要展开下一步行动,彻底毁了这个工地!
仍旧需要诸位不遗余力的支持!
诸位放心,事成之后本公子绝不会忘了大家的贡献,本公子先敬大家!”
伪装出来的“少主豪气”让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们,看的暗中发笑。
但几人还都是举起了酒碗,纷纷说:“多谢大公子器重!”
“我等以后唯大公子马首是瞻!”
“以后在家里,我就只认大公子。”
伏奕趁机说了明日的计划,要再往小余山中深入一些,捕捉一头更强的邪祟凝炼真灵。
死士们自然是表示甘效犬马之劳。
这是老爷吩咐的事情,他们不敢违背。
又喝了半个时辰,死士们才各自散去。
伏奕送走这些人之后,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一张脸就冰冷下来:“一群蠢货!”
他们出卖自己,去父亲那里讨好,又能获得几分信任?
“注定了只能当一辈子打手,没有独当一面之才。”
旋即,伏奕又有些垂头丧气:“父亲派给我的这些人,都经过他的筛选,不会将可造之材放过来给我……”
他转身走回来坐下,对着油灯出神,忽然感觉有些冷意。
他哆嗦了一下,疑惑地看向窗外:“下雨了?这都五月了,怎还会觉得冷?”
他走到窗户边,透过窗缝朝外看去——鼻孔中却有一片淡淡的黑灰色、无形无质的“粉尘”,无声无息的洒落出来。
这是他的一道“真灵”。
这些年来,父亲每次派他出来做事,施展“凝真法”的时候,他都会暗中扣下一部分,慢慢积攒出了这一道“真灵”。
“粉尘”撒在了身上,便像倒模一样,形成了一个“伏奕”的外壳。
和他本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除开魂魄之外,这一道外壳可以通过这世上绝大部分的“验真”手段。
这外壳站在窗边,而他自身则是替换成了“真灵”,化作了一片“粉尘”,从外壳的七窍等处快速的流淌出去,变成了一道无形无质的流沙,从房间地板上的缝隙中渗透而去。
这一道“真灵”中,凝萃着诸如:替身迭影、虚实转化、警幻心应等能力,分别来自不同的邪祟。
这些邪祟都很罕见,能力独特。
如果没有父亲的这些差事,只靠伏奕自己,绝无可能捕捉凝炼。
但将这些能力,全部凝炼入一道真灵中,却是伏奕的本事。
伏奕的水准的确是五流,但他对于“凝真法”的理解,却要超过了五流的水准。
这一道真灵乃是他最隐秘的手段,非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绝不会暴露动用。
但窗外一片死寂,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打开了。
那些逃遁的流沙顿时凝滞,不得动弹,就那么尴尬的卡在了地板缝隙内外。
伏奕心中一片冰凉:“这是哪位四流以上的高人大能盯上了我?!”
对于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修炼者来说,中三流已经是让他们仰望的存在。
四流以上更是绝对意义上的“高人大能”。
伏奕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他送走那些死士的时候,分明是关上了门、从里面插好了门栓。
但是刚才那一刻,仿佛是有人从里面拉开门栓、把门打开。
这房间里除了伏奕再也没有别的“人”。
所以打开房门的“人”只能是伏奕自己。
而化为了真灵的伏奕,也的确看见了“自己”、也就是那一道真灵倒模替身,走到了门后打开了房门!
又有一个“自己”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种感觉无比的怪异割裂:亲眼看到门内的自己,给门外的另一个自己开门!
门外走进来的那个“自己”,行动怪异,动作中有一种僵硬感。
进来之后,“自己”关上了门,又对“自己”咧开嘴怪笑了一下——
简直太混乱了,化为了真灵的伏奕的,立刻便有自我认知错乱的迹象!
如果不加以阻止,他就会慢慢的认为,自己只是一道“真灵”。
而不是伏奕本人!
“稳住!”伏奕在心中低喝一声:“我最大的执念乃是——拿走伏扬威的一切!”
这是他锚定自身认知的关键。
随着这一声低喝,他动摇的认知重新稳固起来:“我是他的长子,原本就应该由我来继承这一切。”
“我本就是在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就算是伏扬威本人也不行!”
房间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接着有个声音开口道:“还真是小瞧了你。”
伏奕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自我认知锚点上,然后就再也驱赶不走了。
“不好!”他心中暗呼一声。
而后,他便接到了一个“命令”。
他万般不情愿,却无法违抗这个命令,只能从地板的缝隙中,将流沙聚拢回来,由真灵化为了自我。
于是,房间内便出现了三个“伏奕”。
许大人已经悄然离去。
根本不需要出现了,眚虱落下,许大人想要知道什么,不需要去问伏奕,自然就能知道。
许大人需要伏奕做什么,也不用去说,伏奕必须去做。
许源没想到伏奕竟然如此的“雄心勃勃”。
在伏家蛰伏几十年,就为了寻找机会,彻底继承伏扬威的一切。
他的心理十分扭曲,伏家杀了他的母亲,伏扬威利用他——这一切的仇恨,在他心中催生出了这个执念。
你们看不上我、你们不愿意承认我,我偏偏要用正常的“父死子继”的方式,拿走伏扬威的一切!
他的这种执念,对于许源来说是个“意外之喜”。
许大人心中迅速的思索出一套针对伏扬威的计划。
而许源之前没想到,伏奕竟然能够借用“真灵”的能力,而他的真灵的能力中有“虚实转化”。
这个能力有些克制眚虱。
世间诡异万千,能力千变万化。
许源当然不会狂妄的认为,眚虱能够包打天下。
但也确实没想到,一个五流有可能会让眚虱寄生失败。
许源本以为至少会是四流。
但恰好木偶行雕刻出的“伏奕”的木偶出现,引发了伏奕自我认知的错乱。
伏奕不得已启动了自己的认知锚点。
这个锚点一旦暴露出来,眚虱落上去,伏奕就再难摆脱许大人的控制了。
不过这只能算是一个小意外。
今天许大人既然来了,就算是眚虱寄生失败,许大人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伏奕。
伏奕再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不过能控制伏奕当然再好不过。
木偶行是在“万魂帕”的遮掩下,雕刻伏奕的木偶。
木偶行这法一旦发动,必定会让目标有所察觉。
但许源本以为有了“万魂帕”的遮掩,就能掩盖这个弊端。
却没想到伏奕还是察觉了。
这当然是因为“真灵”中凝聚的某种能力。
不过也让许源暗暗惊醒: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
伏奕一个五流,便具备这种能力,以后遇到了其他的对手,谁又能说得准,他们有没有隐秘的手段,同样可以刺破这种遮掩、觉察到木偶行的法所带来的危险?
房间中,真灵倒模形成的替身破碎了。
伏奕回归了自我。
木偶伏奕则是迅速缩小,变成了只有拳头大小,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木偶行已经散去了自己的法。
伏奕捡起这个木雕,重新坐回了桌子边,手一握、木雕粉碎。
但伏奕的面色变得古怪。
暗中的“主人”给他的命令,他居然并不抗拒。
事实上主人的命令,和他的执念十分契合。
他觉得只要遵照主人的命令,他更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而对于许源来说,则是从伏奕这里,确切的知晓了伏家对于《化龙法》上三流功法的管控。
化龙世家不会轻易赐下上三流的功法。
即便是许源真的杀了伏高虎,想要审魂得到三流的功法也办不到。
众所周知的情况是:
所有的化龙世家,一旦获传三流的功法,魂魄中就会留下禁制,一旦死亡相关的记忆就会立刻湮灭。
而想要获传三流功法,不仅要自身水准到了,马上需要晋升,而且还要立下大功。
但摆在许源面前,就有一个机会:伏扬威的水准够了,只要能在芦城立下大功,就能获传三流的《化龙法》。
但这这其中还有隐秘,事关化龙世家的核心传承。
即便是在化龙世家中,不到四流升三流的时候,家族子弟也都是不会知晓的。
但伏奕不是一般的伏家子弟。
他被排除在家族核心成员之外,但偏偏他是个处心积虑的二五仔,又在伏家几十年,这个秘密终究还是被他打听了出来。
《化龙法》上三流的功法,并不掌握在化龙世家手中。
而是由运河龙王亲自传授!
化龙世家子弟所里下的功劳,分量是否足够——裁定者也是运河龙王。
比如说伏扬威,立下了功劳之后,其实不需要返回家族,只要找到最近的一座“龙王庙”,向运河龙王烧表禀奏,若是得了运河龙王的认可,便会被当场赐下三流的功法。
而所有《化龙法》上三流的修炼者,魂魄中的那一道禁制,也是运河龙王落下的。
伏奕这么多年来,旁敲侧击、暗中打探,将许多破碎的信息彼此印证、整合,才理出了这一番真相。
许源也是暗暗点头:
或许跟真相还有出入,但……这才合理。
外界的诸多传言,多半是化龙世家故意放出去的谣言。
不管化龙世家多么强势,但是在堂堂上三流的魂魄中落下禁制?
家族是不敢这么做的。
但如果换成了运河龙王,谁敢不服?!
每一座运河衙门后,都有一座“龙王庙”。
当地的河监就是这座龙王庙的“庙祝”。
但占城码头的河监是许源“自己人”,所以许源很清楚,这个“庙祝”只负责从当地运河码头的收益中开支一部分,采买各种物品,送入龙王庙中。
除此之外,也只有在一些“大祭”的时候,出席龙王庙中的活动。
龙王庙基本独立于运河衙门之外,真正负责龙王庙日常运转的那一位,称之为“庙公”。
即便是对于运河衙门来说,龙王庙和其中的庙公,也是格外神秘的。
比如占城的龙王庙,那位庙公每个月都会给河监列出一张采买清单。
除了固定的一些庙中都会用到的香烛黄表之类,还会有一些让人感觉古怪的东西。
而且每个月都不同。
比如上个月,这张采买的清单上,就有“受潮炮药四百斤”,“吊死绳三根”,“饿殍龋牙六颗”等等。
这些就已经很难办了,而上上个月的清单中,还有“四旬老妪经血十斤”这种更难办的……
事实上,在遇到许源之前,河监大人每个月最头疼的事情,就是这张采买清单。
而河监大人在上任之前,上官曾对他面授机宜,讲了在运河衙门中当官的一些“规矩”。
其中有一条就是:对庙公敬而远之。
不过河监大人来了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就算你去套近乎,人家也不搭理你。
河监大人来占城码头三年了,一共也只见过这位庙公三次。
都是在每年运河龙王寿辰的“大祝”科仪上。
而平日每个月的采买交割,都是由庙公手下的庙童们出面。
甚至河监大人刚上任,登门拜会,庙公都没有出面接待。
许源心念一动,就在河监大人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位占城龙王庙庙公的模样。
出人意料的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面色有些不太正常的暗红。
双手常年缩在宽大的衣袖中,就算是主持龙王寿诞的科仪,也从不曾露出来。
起码河监大人从未见过他的双手。
除此之外,这位庙公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就是:
他的双眼惨白,没有黑眼仁。
而且眼皮厚重,睁着眼睛的时候看不要出来,但若是闭上了眼睛,就好似覆盖上了一层鳞片。
许源心中总有些古怪的感觉,于是运河衙门中,河监大人不辞辛苦的起身前往衙门的册房。
翻找出了一些古老的记录。
龙王庙虽然在运河衙门中自成一系,但一些基本的记录还是有的。
但河监大人一直往前找了很久,才在五十年前的记录中,找到了庙公的上任记录。
如今的这位庙公姓李,名蓟。
也就是说,这位李蓟庙公,看起来二十出头,但实际上五十年前就是占城龙王庙的庙公了!
如果伏扬威立功,便会去芦城龙王庙奏禀运河龙王。
芦城那边的庙公,怕是和占城类似。
许源不免猜测:传授《化龙法》的究竟是运河龙王,还是……庙公?
运河龙王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去理会这天下的化龙世家吗?
这么一瞬间,许大人甚至“恶向胆边生”,想要捉了庙公审魂。
但很快就熄了这个念头。
庙公太过神秘。
只怕是跟运河龙王联系紧密,动了他们可能会招来可怕的后果。
“不过……”许源心思转动:“伏奕已经是五流了,如果他晋升四流,再立下大功,岂不是就能自己去龙王庙,求取三流《化龙法》?”
伏奕刚升了五流,距离四流还很远。
但许大人的皮龙就是四流啊。
芦城运河衙门中,身材魁梧,后背略隆,有着龙形之资的伏扬威坐在桌前,看着刚送回来的第二份报告,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这个长子做事一向努力。
刚到占城几天,就出手两次,交的工地不得安宁。
第一次凝聚的真药,引发了劳工的活尸灾难。
第二次凝聚的真灵,在运河中培养了一头强大的邪祟,到现在还没有被铲除,导致工地现在完全停摆。
搬澜公出手了,于河中击杀了那头邪祟,可是搬澜公一走,那已经被斩杀的邪祟,却又出现了。
许源又去将搬澜公请来,搬澜公二次出手,但是他一走那邪祟又冒了出来。
但是,堂堂二流,不可能一直在工地上坐镇。
看到这里的时候,伏扬威露出了笑容。
杀了邪祟没有用,邪祟被杀,真灵便会遁去,钻进下一头宿主体内,就又是一头强大的邪祟。
“别看他是二流,可不了解凝真法,他就不会想到彻底解决的办法。”
伏扬威起身来,朝外走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伏奕那边。”
“该做一些对我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了。”
伏扬威卡在四流时间不短了,家族虽然严格规定,修为足够、立下大功,才会被赐知三流的门径。
但家里那么多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瞒得住?
他之前也曾立下大功,可是奏禀了运河龙王之后,却都没有被赐下三流的化龙法,他就明白:
这立功得对运河龙王有用。
如果只是对家族有益,立下再大的功劳,运河龙王也不会赐功。
而占城改建转运码头的事情,只跟家族有关,运河龙王不会在意。
所以伏奕去占城码头只是个幌子。
伏扬威身着便服,悄然从衙门后门出来,离开了芦城。
一天之后,他出现在了庙坡村外。
许大人马上就知道了伏扬威的行踪。
伏扬威万万没想到,芦城里一直有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哪怕是占城码头上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这些人仍旧只是死死的盯着他。
于云航看重的这几个弟兄,能力的确很不错。
他们轮番盯着,发现伏扬威离开芦城立刻就跟了上来。
而且他们知道自己水准低,不敢跟得很近,离着伏扬威足有二里远。
全靠祛秽司的祖传本事,从地上的痕迹追踪。
许源也很意外,伏扬威去庙坡村做什么?但毫无疑问他是冲着乡公所和王姨去的。
许源立刻动身,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庙坡村。
路上许源就想明白了一点:伏扬威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升三流。
他去庙坡村,就是为了立功、立大功。
许大人在村外见到了那几位弟兄,为首的是一名搬山校尉,名叫“吉姒娜”。
相貌中上,一身的干练之色。
也是一位丹修。
“大人。”见到许源,吉姒娜便急切道:“伏扬威去了乡公所。”
许源面色一沉,生怕自己来晚了,无法跟四叔交代。
“你们留在这里。”许源只说了一声,便立刻往乡公所赶去。
王姨的骨肉丛林如果张开了,几里外就能看到。
但是许源喷了一口“龙吐蜃”遮住了自己的身形后,已经接近到半里范围内,乡公所内一片死寂。
许源皱起了眉头。
王姨养了一大群鸭鹅,平日里满地乱跑,嘎嘎乱叫。
许源想了想,却没有贸然进去。
自己遮掩行藏的法术是“龙吐蜃”,但伏扬威修的也是化龙法,可能会被看破行藏。
公所旁边的河水中,暗流涌动,皮龙悄悄从水中探起眼睛。
王老实全身被七枚长长的骨刺钉住。
整个人被钉在了墙壁上。
鲜血在墙根下积成了一滩。
伏扬威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面前,冰冷而残酷的说道:“当年那一头炼成的镇河兽,究竟藏在了哪里?
你骗得过皇城司,却骗不过我。
你若是再不肯招,本座就只能杀了你审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