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福建,素有“兵家不争之地”的称谓。
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的福建既非产粮要地,也非经济重镇,更算不上军事枢纽。
中国的产粮核心区域,向来集中在东北平原、华东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关中平原与成都平原。
这些区域地势平坦,可耕面积广阔,自然成了侵华日军首要争夺的目标。
反观福建,境内九成以上的区域都是丘陵山地,自古便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可耕种的土地极为有限。
耕地面积直接制约着经济发展与人口规模,因此福建在抗战时期的经济实力与人口数量都并不突出。
从军事意义来看,福建的地理位置也决定了它难以跻身兵家必争之地的行列,这里牵扯的战略利益相对有限。
侵华日军的侵略目的性极强,占领东北是看中了当地完备的工业基础与充足的粮食产出,东北地区地大物博,还能作为进一步觊觎中国腹地的跳板。
此后,日军的觊觎目标转向了中原、南方的诸多经济重镇,或是江西、湖南这类冶金产业发达的省份,再或是为了实现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战略意图。
抗战时期的福建,完全不在日军的这些战略规划之内,因此日军并未分兵攻打此地。
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曾对福建有过这样一番评价:“如果据闽争天下,则福建的兵力和钱粮不足以实现这一目标。”
这句话,堪称对福建地缘格局的精准概括。
然而,时代不同,形势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会不同。
这个时期的福建,虽然依旧没有充足的人口与粮食产出,但有钱。
此时的泉州,已是东方首屈一指的港口城市。
从泉州驶出的航船,主要开辟出三条远洋航线:
西南航线自泉州出发,经广州,可抵达占城、真腊、渤泥、阇婆、三佛齐等国,再往西便能直通天竺、大食等地,以后世的地理概念而言,这条航线足以让泉州的商船直达中东,借由中东与欧洲的商贸通道,亦可辗转通往欧洲各地;
东南航线可抵达流求、麻逸、三屿、琉球等地区;
东北航线则能直抵现在的大宋北方所有沿海港口,并通过越来越便利的铁路和公路分散到大宋北方的所有地区,包括燕云、东北、箕地、日本。
由此可见,在这个时代,从泉州出发,商船几乎能够通达全世界的主要贸易区域。
泉州港的空前兴盛,带动了沿岸商业贸易的蓬勃发展。
各地和各国的商人汇聚于此,将香料、药材、犀角、象牙、玳瑁等异域特产运抵泉州,再从这里采购瓷器、丝帛、各种各样的轻重工业品等货物销往海外。
繁盛的商贸往来,让泉州一地变得极为富庶。
历史上赵构曾说过一句极为客观的评价:“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
——南宋的疆域面积仅为北宋的三分之二,可连绵不断的战事,却让南宋小朝廷的开支远超北宋。可南宋小朝廷硬是靠着海上贸易,硬生生地撑了下来,并且极为富有,就是最好的佐证。
晋江,陈埭镇,苏厝村,有一座横跨清沟石桥,叫适南桥。
北桥头建有一座亭子,叫适南亭。
亭的东边又建有一座观音庙,叫净慧寺。
桥两头的人们能从此桥通过、在亭子里休息、在寺庙里拜佛。
这适南桥、这适南亭、这净慧寺都是由王家捐建的。
王家也当之无愧的是这苏厝村最大的一户人家。
这王家,始于北宋名相王旦,他来自大名莘县(后世属山东),也有说法认为他来自山西太原。他自幼便勤奋好学,于太平兴国五年考中进士。
王旦的子孙众多,且其中不少人都担任过官职。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王旦便辗转来到了福州,成为这里的望族。
传到这一代,王家仍旧有不少人在朝中当官。
比如王镇,就是大宋的金紫光禄大夫;再比如王迪,他于洪武三年考中进士,后官至太常寺少卿,位列二品。
不过,王家最出名的不是他家是名门望族,代代都有在朝中当官的,且是当大官的,最出名的是,王家趁着赵俣大力推动海上贸易的这二十年间,靠着做海上贸易,积累了两亿缗财富。
这是什么概念?
据历史上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北宋熙宁元丰年间,财政岁入缗钱达六千余万贯。
而到了历史上的宋徽宗时期,经蔡京重启改革、强化禁榷专卖与商税征管等举措后,财政收入大幅增长,部分研究指出此时岁入稳定在一亿六千万贯左右。
这一数值不仅是北宋的巅峰,更是远超汉唐巅峰时期的水平。
不过这一亿六千万贯中的七成依赖禁榷专卖与商税,所以这个收入结构存在畸形隐患。
而南宋时期,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后,财政收入逐步从战乱后的低谷复苏,到了绍兴和议后,南宋财政持续增长,孝宗淳熙年间收入突破八千万贯。
后续随着江南地区农业、工商业以及海外贸易的进一步发展,财政收入稳步提升,南宋巅峰时期年财政收入长期维持在一亿贯上下。
不过,这一成就依赖于其优化财税制度,如推行“经总制钱”集中地方杂税,同时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与商品经济,这才弥补了北方领土丧失带来的农业税损失。
这么一对比,就能看出来,王家这二十来年间,靠着海上贸易到底赚了多少钱。
甚至说王家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实际上,不只王家,靠着海上贸易,东南这里的大海商,身家超百万的,比比皆是,他们已经超过了传统的士绅和新兴的企业家,成为大宋最富裕的一批人。
在这种情况下,赵俣宣布自己要下江南,在南方过冬,这些身怀巨款的大海商,不免瑟瑟发抖,害怕赵俣这是冲他们来的。
王家家主王潮裔,将家族的人聚集到一起,然后将王镇给家里的急信拿出来,让族中的几个族老看了一下。
同时,王潮裔说:
“八大公信中明言,他猜测,陛下南巡,非为游观,实为财计也。
八大公信中言,我王家勿要行那隐匿资产之事,皇城司、锦衣卫、东厂、军情处,每年要耗费陛下私钱近千万,遍布天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瞒住陛下耳目。我家如行隐匿资产之事,非但不成,反而自寻死路。
八大公言,此事于我王氏而言,危中有机,此或正为我王氏兴家立族之秋也。
夫商贾之业,利厚而位卑,自古已然。
我家二十年筚路蓝缕,积财两亿缗,富可敌国,岂得不惹人侧目?
今朝廷连年用兵,又大治北方,府库早已空虚。
天子乏用,必取资于民,商者首当其冲。
秦并天下,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以实咸阳,财货半入公帑;汉武帝穷兵黩武,用桑弘羊之策,算缗告缗,商贾之家破者十之八九,财物尽没于官;隋炀帝征高丽,聚敛无度,江淮富商莫不倾家以佐国,终至家业凋零。
此皆前车之鉴,覆辙不远矣。
八大公、八三公及我皆以为,与其坐待朝廷遣使督责,以至束手就擒,不如自献资财,以纾国难。
如此,非但可免没产之祸,更能博陛下欢心,得朝廷信赖。
他日陛下论功行赏,我王氏或可再进一步,子孙世代簪缨,岂不远胜坐拥金山而惴惴不安哉?”
于是,在赵俣公开招标此次自己下江南的花费赞助时,王氏特别积极。
在赵俣招标为自己提供船队的船厂时,王氏就赶紧买了个船厂,改名王氏船厂参与招标。
最后,王氏以为赵俣提供所有的船只,并付上一亿缗的赞助费的超高价格,拿下了这最大的一项赞助,获得了赵俣路过泉州时,在其家小住几日的报酬。
——这一亿缗赞助费和一千多只船只中,王氏自己拿了五千万缗,让与其交好的各大海商共筹了五千万缗,船只则交给东南的几十家造船厂提供,代价是,他将朝廷给他家的订单分包给这些造船厂。
换而言之,王氏只花了五千万缗,就名利双收。
当然,实际上,王氏的投入肯定不止五千万缗。
中标之后,王氏立即通过王镇向礼部表示,为了迎接赵俣,他们王氏特意在泉州修建了一座行宫,一定会为陛下以及陛下的随行人员提供最好的服务。
为此,王镇又特意去工部,请工部派两个熟悉陛下习惯的人去泉州,监造这座行宫。
像这么懂事的人,不只泉州王氏,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吴越钱氏家族,比如扬州江氏,比如海宁陈氏,等等等等……
甚至都有广州、琼州的家族积极募捐。
更有甚者,还有琉求的豪商积极募捐,希望赵俣这次南下,能去其家小住一下。
这些士绅望族,尤其是豪商,之所以如此积极,那是因为,这些精明人,全都看出来了,赵俣这次下江南,与其说是来游玩,倒不如说是,在给他们一个攀附皇权,甚至是实现阶级跨越的机会。
直说吧,这就是一场用财富换取政治安全与阶层跃升的精明博弈,背后藏着趋利避害的深层逻辑。
自古“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当朝廷府库空虚、天子需财应急时,富可敌国的商贾从来都是最显眼的财源。
赵俣这些年搞的改革,搞的开启大航海时代,搞的工业革命,搞的促进海上贸易,着实是富了一大批人。
但这些人在政治上却根基薄弱,甚至可以说有些毫无根基,他们面对官府的摊派勒索,只能俯首帖耳。
而且,赵俣南巡背后,是大宋四大情报部门遍布天下的眼线,以及秦代徙豪富、汉代算缗告缗的前车之鉴。
士绅豪商们深知,与其被动等待朝廷上门督责、抄家没产,不如主动捐输报效,主动用钱换取家族平安。
这可以说是用有限损失规避灭顶之灾的明智之举。
再者,商贾之业向来利厚而位卑,财富若没有政治权力背书,终究是镜花水月。
而赵俣的南巡,正是豪商们打破阶层壁垒的绝佳契机。
能让皇帝驻跸家中,本身就是无上的政治资本。
这相当于向天下宣告“陛下信我”、“陛下都在我家住过”,到那时,哪个官吏再敢来自家吃拿卡要?
而且,陛下好女色之名,天下人尽知,他们到时候再将自家的女儿送给陛下,那他们可就是“国丈”、“国舅”了。
这在小地方,可太管用了。
对于那些只有钱没有势的豪商来说,这既可以为自己家族经营披上皇权的保护伞,更能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求科举、仕途的便利,实现从富甲一方到世代簪缨的跨越。
这不远比坐拥金山更长久?
还有就是,陛下也不是吝啬的人,没看要船,就给了三成朝廷采购船只的订单?王家通过牵头募捐,不仅分到了朝廷订单,更确立了在海上贸易中的领军地位,其他家族也许会通过捐输获得政策倾斜、贸易特许等隐性回报。
这要是将陛下伺候好了,陛下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就能从朝廷那里赚回数倍收益。
最后,当最具实力的家族选择主动赞助赵俣下江南,其他士绅望族自然不敢迟疑。
在“不捐则可能被清算”的隐性压力下,积极募捐便成为集体共识。
这既避免了单独出头的风险,又能借着群体效应分摊成本,形成皆大欢喜的局面。
最重要的就是,不怕陛下记住谁捐,就怕陛下记住谁没捐。
万一陛下拿过四大情报部门收集到的富豪家族名单一对比,别家都捐了,就你家,明明靠着大宋的国力和政策大赚特赚,却一毛不拔。
这陛下不收拾你家,杀鸡儆猴,收拾谁家?
说到底,赵俣下江南的赞助热潮,实际上就是,皇权需要财富支撑,士绅豪商需要权力庇护,二者通过“捐输封赏”的模式形成利益绑定。
对士绅豪商们而言,这是一场算清了风险与回报的政治投资,既保当下平安,又谋长远发展,堪称双赢博弈。
而对赵俣来说,自己辛苦出去走一趟,既能赚一大笔,给自己回一口血,也能用这样的方式拉拢江南的士绅豪商、安抚他们不安的心,免得他们铤而走险,或者做出什么不智之事,给大宋带来麻烦,甚至是灾难。
至于等大宋彻底消化了新收复地区之后,还会不会调过头来收拾那些敢给自己上眼药的江南士绅豪商,就全看赵俣的心情和他们会不会一直这么识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