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梅岭,划分了豫章和庾阳。
梅岭,又称庾岭,庾岭之南,即为岭南,又称庾阳。
正值冬去春来的时节,程心瞻乘狮出三清山,南下庾阳,横跨梅岭,刚好有幸体会「南枝花落,北枝始开」的绝美胜景。
在赣南地区,梅岭北坡,满山遍野的梅花在寒风中傲放枝头,远远看着,叫人分不清是满山的花,还是满山的雪。等到跨过梅岭之巅,来到粤北,梅岭的南坡上,在这里,梅花已然凋谢,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青翠的梅果。
当年,程心瞻渡化天鞘山之后,曾经以莲花化身在庾阳历练除魔,一共待了有近五年的时间,后来在师尊温素空的呵斥下,停止分神化身之举,返回山门。过往历历在目,但仔细一想,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梅岭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也已经有三十多次了。
程心瞻拍了拍狮子,示意往梅岭里落去。
跟在狮子身边的沐龙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不敢问,跟着就落了下去。
程心瞻凭着记忆,来到梅岭南坡脚下、乱石丛生的一片古梅林里。他仔细找了找,不一会,就发现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梅树根部系着一条青绶。
就是这了!
道士捏一个印,指向地面,口念,
“分!”
于是,地面缓缓分开一条裂缝。
这分字咒是程心瞻从五行金咒裂字咒中得启发,悟出来的咒语。这道咒语超脱了金意,不但能碎金裂石,还能分水分火,开土断浪。就像缠字咒,发源于木行,但以程心瞻现在的咒语造诣,召鬼缠魂也不成问题了。
他在《一切道经音义考》中便记载了这种对于某一种咒语,如何取其意、超其形的独特见解。
一边的沐龙杖好奇看着地面,心道莫非经师在这地下还埋了什么好宝贝,这是专程来取的?
地面分开,露出了埋在里面的东西,不过却是叫沐龙杖大失所望,原来,只是几坛子酒而已。
沐龙杖看不上,程心瞻却很欣喜,摄了一坛出来,然后再念一声,
“合!”
于是土地恢复如初。
这正是当年他跟沈照冥一起来庾阳时,取梅岭之梅酿的梅子酒,埋在了梅岭。一共埋了四坛,两人当时约定,如果两人都一直在庾阳除魔,那就每半甲子拿出一坛共饮。而之所以只埋了四坛,是两人都坚定的认为,无论如何,两甲子的时间,都一定能将魔派驱逐出庾阳了。
如今半甲子已过,庾阳是止住了节节败退的颓势,还稳稳占住了北江,但要说收复西江,驱逐南魔,看起来又还很遥远。
在这三十年里,沈照冥一直在庾阳坚守,可程心瞻却是未曾再来过了。当初说好了是两人共饮,所以沈照冥一直未曾来取酒程心瞻也不意外。
刚好,这次自己来庾阳,虽然稍晚了两三年,但也勉强算得上是赶赴半甲子之约了,定要和照冥一醉方休。
程心瞻收了酒坛,再度启程,直往白云山而去。
白云山。
遁光如织,飞舟如梭,一派肃杀景象。
程心瞻从祥和的豫章来到紧张的庾阳前线,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他放眼望去,发现白云山顶已经是一片废墟,他记得在三十年前,那里还是一片繁华宫观,乃是岭南丹鼎派中安期观的所在。安期观据说是郑仙弟子所传法统,往上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这样久远的道教宫观,虽然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没落,名声不显,但也一直香火不绝,想不到竟在魔潮中覆灭了。
此时,在白云山的西麓,又新建了一片道观,程心瞻知道,那就是蓊郁观了。沈照冥在信中说,蓊郁观是正道在庾阳北江的重要前线枢机之一,由浩然盟与安期观遗徒共建。观中有一座高楼,直入云霄。楼顶上有一面镜子,放着白光,照视四方,在很远的地方便能看见。这座楼名为「白云镇海楼」,乃是调控方圆百里内水泽江河的重要枢纽。
沈照冥就在这里当值。
程心瞻乘狮落下去。
蓊郁观是前线枢机,防备森严,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巡视,程心瞻一靠近,马上就被察觉到。不过他这次是带着狮子来的,人家一看,一头神骏的雪狮驮着一个年轻的道士,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快步上迎,然后在狮子前站定,恭敬行礼,问道,
“敢问可是广法先生当面?”
程心瞻坐在狮子背上,掐印回礼,
“正是贫道,道友有礼了。请教如今坐镇蓊郁观的是哪一位?”
那人答,
“如今观中乃是由兵锋山的乾希道长主事,安期观的卢教主为副贰。”
程心瞻点点头,乾希道长在盟里做事很久了,之前是打过照面的,便道,
“不知道友身上可有要务,是否有空闲领我去见一见乾希道长。”
“得闲,得闲,请。”
那人连声应着。
不过,就在这时,白云镇海楼楼顶上的灵境忽然大放红光,仿佛红日一般照射过来,一道刺目的赤虹落到了狮子边上的沐龙杖身上。
“敌袭!!!”
正要转身给程心瞻带路的修士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然后骤然变色,赤光?那就是四境魔头!他来不及多想,立即声嘶力竭的高喊起来。
沐龙杖见状看向程心瞻,摊了摊手,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自己可是什么也没做,已经老老实实收敛气息和魔气了。
程心瞻也是有些意外,想不到那宝镜居然如此了得,在沐龙杖已经主动收敛气息的情况还能洞察出来。不过想想也是,蓊郁观在前线,又是重要的调度枢机,肯定是魔教的眼中钉,如果不加以防备,被魔头悄然摸近,那损失就大了。
不过这样一来,也不用自己去拜见了,想必主事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那原本要引路的小修士,现在如临大敌,法宝也祭出来了,虽然没有立即动手,但也不曾慌乱逃走,只是紧张的盯着程心瞻,掐诀的手都在抖。
程心瞻也不好跟他多解释什么,所以只是歉意一笑。
不过这里是前线重地,白云山又是指挥枢机,来来往往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灵镜示警,加上小修士吼了这么一嗓子,周边的修士就都察觉到了动静,而且他们又不像小修士离得这么近、这么紧张,在赤虹的亮光之下也不曾注意到被赤虹锁定的魔头身边还有一个乘狮的道士,几乎都是下意识就出手了。
于是漫天的法术、符箓、法宝都打过来。
“定!”
见状,程心瞻在胸前掐印,念了一个咒字。他的手印上迸发灵光,像是一盏灯一样往四面八方照去,在虚空中形成了一个光球。而那些漫空打来的攻势,无论是有形的法宝、符箓亦或是无形的法术,被这法光一照,都被定在了原地。
他如今在咒术之道上还有一个新的进步,就是原先需要以印诀为指向,只能朝着某一个具体的方向或人、物施咒,咒意的落脚处是单一的。但现在不同了,他的咒意可以向四面八方辐照,也可以在多个人、物上落脚,并无什么限制与拘束。
而对于虚空法的修行,他自己一直在精心钻研,并且在先后跟掌教、还珠楼主、黄海龙君以及曲祖这些当世巅峰人物交流学习之后,如今也已经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到达了一个让曲祖都侧目的高度。
这定字咒,便是一道虚空咒术,此刻,由他施展出来,甫一出手,便是震慑到了所有人,仿佛连那些施法者也被咒意定身了。
“慢着!”
就在程心瞻施法后,这片虚空为之一静,然后便听一声高呼声传来,也不知是对程心瞻说的,还是对白云山众修者说的。
随即,便见一道电光从镇海楼里飞了出来,速度极快,只眨眼功夫便来到了程心瞻的跟前,凝成了一个人形,化作一个高冠紫袍的中年道士。
事实上,从宝镜示警,到群修动手,再到此人出现,一共也才两个呼吸的功夫而已。
前线反应,可见一斑。
中年道人当然认得程心瞻,他率先行礼,
“见过广法先生。”
而程心瞻是何等聪明人,见赤虹仍未撤去,便知乾希道长还有疑虑,于是便掐了一个雷诀回礼,掌心里有雷光滋生,凝成了一只雷眼,他道,
“乾希道长,有礼了。”
而中年道士见那雷诀,顿时松了一口气,那雷诀是五雷正法中的「天雷洞微诀」,非是精通雷法的心正之人不能施展。魔头能在相貌和气机上作伪,但绝无可能在雷法上作伪。
“先生,这是?”
中年道士收了宝镜法光,然后看向沐龙杖。
此刻,沐龙杖早已被去掉了冠冕龙袍,只穿一身深靛纯色的大褂长袍,脚上踩一双毫无纹饰的圆头黑布鞋,头上戴一顶宽大的荷叶巾,同样也是深靛色,把大半张脸都给遮住。他这身打扮,跟在程心瞻旁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一个牵狮的随从。
江乾希在兵锋山里也是一脉主事级别的人物,前些年过了六洗,雷法精深,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有资格坐镇白云山枢机。但此时,江乾希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随从,想到灵镜发赤光示警,心中不敢有丝毫放松。
“只管放心,是已经受降的魔头。”
程心瞻答,然后又轻声道,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
“哦,是,是。先生里边请。”
江乾希反应过来,侧身请程心瞻入蓊郁观,同时放声喊道,
“无事,是广法先生来了,缴来的魔宝引发灵镜示警,都散了吧!”
闻言,群修轰然。
在如今的东方道门,广法先生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且自广法先生成名以来,除魔无数,从无败绩。近些年来,又诛五毒、逐赤尸、斩毒龙,乃是跟四境交手也屡有斩获的人物,这样的人来到了庾阳,来到了白云山,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是了,这样的人物,缴来的魔宝能引发灵境示警就不奇怪了。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一字定住所有人的攻势。
于是,漫空的修士都凑上前来,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然后他们便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位乘坐在神骏雪狮背上的年轻高修。
程心瞻笑着挥手向他们打招呼。
“广法先生!”
“广法先生!”
“广法先生!”
在白云山当值的盟中弟子,有不少是万法派、净明派和上清派的,程心瞻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本来就格外不同,此刻见到了真人主动挥手,甚是激动,于是带头振臂高呼,赞颂其名号。
有他们带头,于是剩下的人也跟着喊,声浪也越来越大,又把更远处的人也引过来。
程心瞻见动静太大,怕影响到了白云山的正常战备,赶紧制止,他说,
“诸位道友,我这就收了法术,你们也拿回自己的宝物,继续做事去吧。”
群修均称是。
于是程心瞻收了法术,漫空的法宝便有一个下坠的势头,不过有程心瞻提醒在先,这些宝物也没有掉落下去,纷纷被主人收回。程心瞻也在江乾希的带领下落入了蓊郁观,直接来到了镇海楼的最高层。
镇海楼的第三十三层不设四壁,不设门窗,仅有几十根朱漆大柱顶起楼顶,设计巧妙,视野极为开阔。程心瞻放眼西望,千里水泽尽收眼底。
“照冥呢?”
程心瞻问,他来白云山并没有告知沈照冥,想着给他一个惊喜。只不过因为被灵镜探到,动静闹大了,但这样大的动静却不见照冥出来,那要么是在闭关,要么是出去了。
只听江乾希答,
“沈道长现在在虎门那边,现在冬日水枯,南派中以湖鼎山为首的西江魔蛟会消停点,但每逢这个时刻,大江冲海的势头也有所减弱,以九龙岛为首的南海妖魔便会从伶仃洋逆流而上,攻合虎门,意在从下往上,占领北江和东江。这时候,我们靠上游的,就要抽调人手去支援下游。”
“原来如此。”
程心瞻点点头,又问,
“九龙岛那边我知道是南海双凶坐镇,两个都是龙裔妖魔,那我们这边是谁在?”
江乾希答,
“罗浮山的邹教主在银瓶山坐镇,与南海双凶对峙,看护虎门,同时带领门下弟子,攻打九龙岛,收复失地。”
原来是邹教主,自己身上还有掌教给他的信。
程心瞻想了想,便道,
“择日不如撞日,乾希道长,既然您这边局势尚好,那贫道现在直接去虎门吧,为那边的道友分担一些压力。等改日再回来向您请教雷法。”
江乾希当然没有异议,他回道,
“不敢,先生请便,那来日再详聊。”
于是,程心瞻拱手告辞,才入楼,便又乘狮出楼,顺着中江一路往南去了。
江乾希目送程心瞻远去,心中还有疑惑未解,他皱着眉,暗道,
那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