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回去的路上,带着些许烦闷。
他从不信鬼神之论,从前在京中,每逢初一十五陪老太太去寺庙上香,他也总是规规矩矩跟着跪拜、添香油,可说到底不过是讨老太太的欢心罢了。
明明知道这定是个谬论,妖言惑众,但事关阮凝玉,谢凌便一再又再地去猜想,将这件事与她对慕容深的过分关注给关联在了一起。
回到他的宅院后,日头已偏西,他冷声对仆从道:“书瑶呢?把她给我叫过来!”
那丫鬟哆嗦着道,“主子,书瑶姑娘今日一早就请了病假,说是夜里受了寒,发了高热,此刻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怕是……怕是不能过来。”
谢凌却不似过去那般温和好说话。他的手按在石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不管她是高热还是昏沉,是生是死,现在,马上,我就要见到她!”
若是丫鬟细心的话,便能看到他按在桌上的手指正在不可控地发抖,那是被气的。
他现在就想知道那些事情,一刻也等不了,这些情绪彻底吞噬了他的心神。
仆从被他的气势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是、是!奴婢这就去请,这就去!”
说罢,便连滚带爬地往后院跑去,只留下谢凌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天边渐暗的晚霞,眼底不明。
待书瑶连发髻都来不及整理,便被匆匆唤至正堂,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不由开始自省近来自己莫不是招惹了什么大事?否则主子怎会如此急切,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谢凌。
到了之后,她便跪了下去,“主子……”
她过来的时候,身子还高烧不退,面色通红,难受得很,可谢凌此时要见她,她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书瑶抬头,便对上了谢凌两道又冷又硬的视线,凉得她身体打了个寒颤。
只见谢凌过去清润的眉目沉了下去。
谢凌就这么让她跪了许久。
他不发话,书瑶更是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谢凌向来温和,从来没有罚过她。
谢凌有些犹豫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往下查心里那个答案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过往二十年,他行事向来顺风顺水,经手的公务不论繁简,皆能从容处置。可唯独今日这件事,却让他迟迟难以决断,前所未有。
谢凌用手按着眉心。
末了,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修长指尖摩挲着茶盖,试图用这细微的动作悄悄掩去心底那丝慌乱。
“说一说,当初你在静慈寺跟我说的那个梦境。”
书瑶震惊地抬起头,怎么也没想到谢凌是为了这件事而兴师动众地把她叫来。
主子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
但见谢凌如黑水般的脸色后,书瑶心头咯噔一声,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自从上次她跟谢凌提过了那件事被他训斥之后,日后她还会断断续续地梦到那些梦境,可却再也没有声张,而是一个人藏在心里。
此刻谢凌既已发问,书瑶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当即把自己知晓的内情尽数吐露出来。
她细细讲了慕容深是如何一步步登基、坐上御座,就连次辅周良民后来如何牵连旁人、引发一场连坐大案,都讲得条理分明,连涉及的人物、发生的时间都记得分毫不差。
谢凌的心越来越寂静。
末了,书瑶才鼓足勇气,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说出了那最关键的真相:“日后秦王所娶的皇后,便是阮表姑娘……”
说完她尾音颤着,低下了头,“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至于她这些梦境的真伪,是真是假,男人又信或不信,自有他来评判,她只负责说出自己所知道的。
谢凌闭了眼,却没承想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新帝的皇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听闻里。
书瑶这番关于梦境的言说,他听了,便刻意将其归为虚妄。毕竟是虚无缥缈的梦话,他大可以自欺欺人,逼着自己不信,逼着自己将那些离奇的片段从心头抹去。
可书瑶后面谈及的朝廷未来局势,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那番通透的分析,却让他连自欺的余地都没有。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前生今世。
他从前总觉得“轮回”“前世”不过是话本里的戏说,是世人对未解之事的虚妄寄托,可没想到,书瑶的话却着实扇了他一巴掌,原来真的有带着前世记忆而来的人。
谢凌过往对“轮回”的轻视与怀疑,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只剩下满心的怔忡与茫然。
书瑶见到自己话尽之后,眼前男人身形凝滞。
她却不知道,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在火上浇油。
谢凌不可控地回想起了那次在画舫上,湖光月色荡漾,她唤了他一声“夫君”而后坐上来吻上他的画面。她被慕容深下药的时候,她主动地环抱住他的腰,叫他夫君,还要让他帮她脱衣,替她捏酸胀的脚腕。
明明她被圈在自己的方寸之间,谢凌却克制地不曾去碰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书瑶的话,沉重地打击到了谢凌原有的世界观。
他花了很大的时间,才独自承受消解。
没想到戏文上发生的轮回故事,竟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当初以为她是在说梦话。
曾经也沾沾自喜过,为了她这么一声“夫君”,他不止一次地梦见他八抬大轿地娶了她,耳边响起宾客的道贺声,红绸与喜烛,他牵着她的手经过所有人,从此一起走过余生,他与她有一次难忘的洞房花烛……
那掀起她红盖头,见到她如花春靥的画面,他想了又想,觊觎多时。
原来,阮凝玉不过是将他误认为了她的前夫慕容深。
幻境再美终是虚。
而他呢?
因着她那么一句话,居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失了理智,他当真了。
多么可笑?
他过去还那样沾沾自喜,自我陶醉。
谢凌再冷静,也难逃暴怒的情绪,心头逐渐苍凉。
感受到周遭气氛的变化,书瑶觉得眼前的主子仿若换了一个人。
夏天的雨水倾盆而降,雷声作响,雨点将池水打皱,谢凌身姿如玉山,跳动的烛火照耀在他的脸上。心头就像是有头嗜血的猛兽即将被放出,谢凌现在很想杀人,才能平复心情。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方阮凝玉给他用来解思念的手帕,布料的纹路硌着掌心,他用力得恨不得给撕烂。
最终,谢凌松开手指,指尖最后碰了碰那半朵海棠,最后将它收在了案几上。
他合上了眼。
是他执迷不悟。
那声“夫君”本不是唤他的,不过是他一直在自我欺骗罢了,对其浮想联翩,他又如何能对她发泄怒火,她根本就没有错。
这些日子,阮凝玉曾贴着他耳畔的软语、指尖相触时的温软,总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日夜不休。他在江南拼了命地赶公务,恨不能立刻处理完所有事,不过是想早些回去见她。
可如今,那些曾让他心头发烫的温暖回忆,却像浸了冰,每想起一次,都让他浑身阵阵发冷。
连带着原本迫切想要回去的心,都变得沉重抵抗起来。
折磨他的是他想象阮凝玉嫁给旁人,与对方做尽一切人间亲密之事的画面,鱼水之欢、任何旖旎的想象,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
谢凌又笑了。
他又想起自己过去对于她吻技“熟稔”的疑问,现在看来,他的疑惑并非无缘无故。
现在,这个疑问终于解开了。
原来她吻技“熟稔”,并非她无师自通,而是因为她身经百战,因为她曾身做他人妇,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不会懂?至少要比他要厉害得多。
原来是她知道的比自己多得多。
过了一会,待屋里陷入安静后,书瑶又怯怯地朝主子看了过去。
便见男人身子已经半坐在了太师椅上,脸色灰败,嘴唇也泛白,书瑶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
谢凌内心挣扎了许久。
他发现自己有些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