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是最无用之物。”赤阳依旧闭眸:“她身负未知之力,能够触探未来之事,直到现下,尚无法辨清其能力边界……已身在网中,越是贸然动作,越要加快此网收束过程。”
他的声音冷静异常,反问弟子:“顺真,还记得你我要做的事吗?”
“弟子一日未忘……师父曾言,这天下将乱,刘姓江山必然分裂崩解,此乃天道定数。”顺真的面孔坚定冷硬:“弟子跟随师父,只为推动这定数降临。”
当年他父亲只因不肯为朝廷铸器,便遭满门屠杀,只他一人得师父相救侥幸活命,他的仇人是整个朝廷,是这些丑陋高傲的掌权之人,他势必要亲眼看到那些人自相残杀、堕入炼狱。
可那横空出现的变数之人挡在了前方,她在这京中现身不过数月,便带来无数变故。
此人本该在长陵陷阱中死去,可她没死,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飞冲天,迅猛茁壮,很快便对师父构成了威胁,此番更是步步紧逼,使师父的威望安危陷入岌岌可危之境。
“不必替为师担心。”赤阳张开双眸,缓声道:“在天道定数之前,为师一人的生死并不重要。”
“弟子亦愿为此道殉身!”顺真焦灼难消:“可究竟要如何才能灭杀此人?”
“会有机会的……此刻谈输赢,还为之过早。”赤阳声音低慢:“先让那世间外力,再试一次。”
顺真知道师父口中的“世间外力”,那是松鸦背后的主人,但那人真正的身份神秘至极,他至今亦不知晓。
但事到如今,顺真不免忧虑:“若这外力仍不能将她除去……”
赤阳浅淡的瞳仁微动,是啊,若外力仍不能将她灭杀,若还是不成,若还是不能成……他也一直在找寻另一种办法。
“天道必会降下指引。”赤阳重又闭上眼,克制着要挣扎而出的心魔,他吩咐道:“备下沐洗之物……涤尽尘心,方得感应。”
眼见师父颈项间冒出两片红斑,顺真立即应下,退去准备。
赤阳身有两疾,一为体疾,一为心疾。二者时常相互作用,让他痛不欲生。
入春后体疾频发,每日服药两次也难以完全控制。而心疾经过多年漫延滋长,早已化作心魔,除非亲眼见到天道肃清一切,才能得到真正化解。
在那之前,每当这心魔出现,他务必供奉喂养它,才能不被它吞噬。
夜黑如墨,赤阳披着黑衣,缓步走进了一座老旧破败的空寂庭院,几只灰鼠吱吱叫着爬到他脚边。
结着蛛网的暗屋内置有一只浴桶,桶内温汤冒着丝丝热气,黑披褪在脚边如同蛇蜕,满身红斑的赤阳没入桶中。
不多时,顺真提着一只木桶走来,桶中暗红液体倾倒入浴桶内,赤红很快染满整只浴桶,红斑与之融为一色,再难分清。
赤阳闭着眼,口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雪白的发漂浮在水中,也被浸成红色,如一条条蜿蜒的赤红细蛇游动。
他浸泡其中,仰头看着房顶,低声自语道:“师姐,你我皆知天道有定数……故而我之命数乃天定,这是我生来便该承受的,我原本也已甘愿领受。”
“既已如此,可为何定数之外还要再有变数?”
瞳孔似乎也被染作朱红,他的声音也如水波般微微发颤:“这变数何其不公,你我只该将它灭杀纠正……你为何偏要倒行逆施,与天道为敌,助长这不公?”
一片血腥气中,他的目光似要穿透房顶,望见那月盘,语气也越发讥讽:“月之多变,尚不及你,你是这世间最虚伪的悲悯者。”
“罢了,我不再问你为何。”良久,他闭上眼睛,慢慢地说:“你会看到的,我会让你看到应当发生的。”
月悬于天,寂静无言。
直到月色淡去,天光泛起,赤红的日再一次开始灼煎土地生灵。
田间庄稼日渐枯萎,仍有农者不愿放弃,日日挑水浇田,但河沟中的可取之水已经不多,小河干裂,大河之水也在迅速下降。
百姓们开始恐慌,那名为赤日乱辰,天下涸骨的谶言伴随着旱情一同蔓延。自古以来,凡遇天灾,皆被视作上天降罚,此次又有如此指向,百姓们愈发认定这旱灾是妖邪作乱之果。
下面的官员上书朝廷,诉明此事,恳求天子安抚民心。
赤日妖邪,究竟是何许化身?若无五月五夜宴那场雷火,只凭着那“赤日”二字,谁也无法轻易怀疑到那位道骨仙风的仙师头上,可雷火在前,如何不叫人多想?
为官者,若至高处,多有共识:凡与神鬼相关之事,若舆论之势已成,宁可信其有,也要抚慰人心。
此日,大殿中,终于有第一位官员站出来明言:“道人赤阳如今身负妖邪之嫌,民间怨声载道,还望陛下早作分辨定夺,安下民之心,平上天之怒!”
如巨石坠井,激震出回响,很快有几名官员出言附和,请皇帝定夺。
也有人不愿随同,义正词严:“赤阳仙师自入京来,孑然独立,坚守清正,从未有过恶行,单凭些玄虚不明之事便要将其治罪,岂非叫朝中人人自危?”
说着,看向那些提议处置赤阳的同僚,肃然道:“若明日浮一石,现汝名姓。后日再浮一石,吾名亦在其上,莫非你我皆该万死?”
“赤阳仙师昨日在仙台宫中曾有言,若他一人死,可解旱危,可安民心,他愿任凭处置——谣言四起,仙师从未辩驳,可见其性!”
“然而民心动荡,难道任其发展吗?”
“民心动荡之源乃是旱灾,救灾才是根本——”
“民智未开,此言才是异想天开玄虚之谈!救灾固然紧要,谁知灾情几时能了?”
双方争辩起来,皇帝面色难看。
皇帝心中十分清楚,这争执的两方大臣,各有主张流派,其中一派欲图推广儒学治国,弱化神鬼信仰之说,更重视德行教化,因此不赞成就此处置赤阳。与其说是就事论事,更是思想流派之争。
殿内争执声不断,皇帝出言呵斥打断诸声,他暂时按下赤阳之事,与群臣商议救灾对策。
在此之前,负责应对灾情的皆是下方官员,如今灾旱已成大势,朝中务必派出可用之人前去负责协调诸事。
商榷人选间,有人提议,让六皇子刘岐负责治灾事项。
皇帝似听到笑话,反问提议之人:“他有什么治灾之能?竟足以担此任?”
“陛下此言过于谦虚了,六殿下乃龙子,自幼所习所染皆为国事,见识才干必不在话下。而五月五夜宴护驾,又可见六殿下果决不凡,必不乏决策之能。”
“还有一条,同样万分紧要——”那官员道:“六皇子此前射杀祝执,在民间便有祥祯化身之名,若能由其前去治灾,其祥名定能安抚民心。”
很快有官员附和此事:“子代父往,亦可彰显陛下爱民之心。”
又有人道,若担心六皇子缺乏经验,只需另选出几名通晓实务的官员协助左右即可。
皇帝听了许久,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末了抬眼看向刘承:“太子以为如何?”
刘承忙答:“儿臣认为六弟宜担此任,只当为君父分忧,磨砺一番也好。”
皇帝继而看向严相与御史大夫,此非大事,二人皆言,全凭陛下定夺。
治灾举措尚未完全商议完毕,殿外又传回八百里急报:汝南郡都尉平佩君杀了汝南郡守,起兵造反,据下了汝南内外。
汝南郡乃粮仓重地,京中治灾还要向此地调粮,平佩君于此时造反之心可诛,朝臣震动,龙颜大怒。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众官员才陆续离开未央宫,严勉与邰炎、芮泽等九卿重臣则被留至深夜才迟迟退去。
皇帝疲惫不堪,一整日未怎么进食,勉强食了半碗肉羹,便摆手让人撤了下去。
他返回寝殿,行至书案前,取出一匣,其内是一根白骨,上有金色字痕,正是百里游弋羽蜕所留。
离心起,荧惑至,天机归,紫微盛……
皇帝目光明灭不定,视线慢慢错开前六字,定在后六字之上。
前六字是他不愿面对的,但至此时,却已无法否认。而正因前六字得到了印证,后六字也随之变得更加可信。
灯火昏昏下,皇帝的手指停留在“天机”二字之上,这位已陷入困境的帝王试图为这片江山寻找希望转机,不论方式。
仙台宫的气氛日渐紧绷,没人敢随意谈笑,再无从前仙风飘洒的平和安逸。
仙师赤阳深陷妖邪之说,却依旧按时往来仙台宫打理诸事,授道法符箓。加上他已有言在先,愿为苍生听候一切处置,如此表态做派更加令仙台宫中许多人为其鸣不平,与外面的流言争执不休。
更多道人选择了沉默,而许多颇具资历的道人则在私下忙着另一件事:皇帝有密令,让他们加快破解天机的生辰时柱。
当初仙台宫众人依照百里游弋留下的手札破解天机化身,生辰八字只解出六字,唯独缺了时柱。
亦有许多高人断言,若是天机,十八岁之前必显露异相,而今这些天机候选人皆是十六岁,皇帝却已等不及,只想尽快确定天机者何人。
曾经跟随百里游弋左右的道人们如今皆在测算天机时柱,在古籍手札星盘中找寻答案。
此外,前来传令的内侍特意交待,陛下有言,此事不必惊动仙师赤阳。
仙台宫中一派忙碌,朝堂内外因“赤日乱辰”之说议论不休,百姓学子间对妖邪祸世的讨伐则愈演愈烈。
时刻在留意风向动静的少微心急如焚。
少微心中清楚,朝堂上第一位开口提议处置赤阳的官员乃是刘岐推动,城外那些学子间的动静也有他的推波助澜,而她自己的人手也在四下煽风点火,如此种种,却依旧未能让皇帝下定决心。
她至此尚未表态,一是没有合适的事件作为掩饰、她不宜贸然暴露个人意图,这是刘岐的提醒。
二来,少微另有一则自己的算计,她原本预想,逼迫赤阳陷入危境,对方或会选择用姜负作为人质与她谈判,但至今没有,非但没有,赤阳狗贼依旧冷静,还能继续装作愿为天下苍生献身的高尚姿态,在心理上挑衅于她。
此事比想象中更要艰难,神祠内,少微透过窗,往外看,只觉那怨毒的太阳分明在炙烤她的五脏六腑。
还缺最后一把火,这把火要如何烧,才能将赤阳真正烧作灰烬?
少微伏案翻看些并不紧要的公文,心思早已飞远,不觉间咬破了下唇。
似察觉到少微日渐焦灼,沾沾已无法心安理得地躺着睡大觉,它只好从席上跳到案上,改为蹲着打盹儿。
待到下值,少微一把抓起仍在打盹的沾沾,将它扛在肩膀,离开神祠,登上马车。
途中,少微留意到,前些时日暗中盯着她的那些眼睛已经彻底消失。
她始终未能确定那些眼睛是不是来自赤阳,就像五月五宫中那两支飞箭的源头。
若是赤阳,为何不再监看她了?是因为他自身难保,不想再节外生枝,被她捉住把柄证据再做文章?
若不是赤阳,这些人为何半途而废?是真的半途而废,还是暂时隐去暗处,只为让她放松戒备,继而准备下一次对她动手?
思索至半途,少微透过夏日镂空的车窗,留意着途经之地,待经过一家漆器铺时,她令车夫停下。
那位置原是一家酒舍,因生意迟迟无起色,不久前被一位蜀郡来的商人接手了铺子,改为售卖漆器,那些漆器来自蜀郡与广汉郡,彩绘十分精美,单是从外头望去,也可见色彩缤纷。
自是价格也十分不菲,因此吸引的全是官贵人家。
车夫伸着脑袋往铺子里看,只见确实精美不凡,难怪就连平日里并不喜闲逛的少主也被吸引了进去,只怕要挑花了眼,好一番择选。
少微入内,只是扫了一眼货架,见掌柜迎上来,她未言语,背对着其他人,将宽袖中的短刀示出半截。
这态度可谓名符其实的单刀直入,掌柜会意,笑着道:“贵客眼光不凡,请随小人上二楼赏看。”
二楼所售器物更为华贵,并隔有静室供贵客歇息。
掌柜将人带至一间静室前,只将门推开一半,抬手做请,便自行退去了。
主人有命,若人到了,不必通传,带来即可。
少微自行将另一半门推开,踏步入内,单手在身后将门合上,这静室内布置清雅,毫不局促,安静得好似无人在。
少微来到一道半卷起的竹帘前,伸手打起竹帘,探首往内一瞧,只见席榻之上横躺一人,青袍长身,玉笄冠发,单手拄着脑袋,闭眼似睡,一旁的屏风上搭放着一件墨色披风。
少微盯他片刻,见他浑然未察,于是走近,然而此人依旧毫无反应,她低声喊:“刘岐。”
对方好似一尊雕塑,漆黑睫毛都没抖上一根,呼吸也几乎听不着,少微只好伸出食指去戳他肩膀,却见他被戳得身子一散,就此往侧后一倒,将席榻砸出“咚”的一声。
原本没使多大气力的少微瞪大眼睛,只见那人嘴角终于微动,她立即反应过来,抬手向他狠狠打去,刘岐抬手来挡,终于睁眼哈哈笑了起来,一边坐直身体,笑着解释:“好了好了,息怒息怒,我方才真是困倦了,也并非全是假装。”
少微竖眉哼一声,坐上席榻另一端,刘岐为她倒茶赔罪。
接过那盏茶,少微才问:“要我来此是为何事?”
“五月五后便没见你,伤如何了?”刘岐未答先问。
少微反应一下,才循着他目光看向自己右侧肩臂,如实道:“如此小伤早已忘了。”
旁人至多是早已好了,她却是早已忘了,刘岐这才往下说:“我明日便要出城治灾,有一段时日不能回来。”
“真让你去治灾?”少微道:“这只怕不是好事。”
刘岐好奇:“何以见得?”
少微:“若是好事,只怕也轮不到你吧。”
刘岐笑一声,点头赞成:“化繁为简,真知灼见。”
朝堂上的算计不会因为繁忙的事务而止息,繁忙的事务也可以填满算计。
“但有事可做,便是机会,事在人为,兵来将挡。”他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道:“不必担心我。”
少微便点头喝茶。
刘岐注水的动作一顿,嘴角现出一点不明的笑。
“你说皇帝是如何想的?”少微满脑子是自己的正事,搁下茶碗,肃容问:“赤阳之事,他至今态度不明,这其中是否有其它顾忌?”
刘岐的神情也认真起来,他道:“或是确有你我不知道的缘故,我会令人暗中留意探查。但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且再观望几日风向,先不必着急动作。”
少微闷闷地“嗯”了一声,刚要再说什么,只听刘岐道:“还有一事,陈留郡那边有消息了。”
少微精神一振,人都抻直了:“如何?”
是五千字的大章节,稍微弥补一下。谢谢大家的支持厚爱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