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岐没有卖关子,他先与少微说起姬缙的消息:
“凭借你告知的诸般特征,找到了他在陈留郡的老师。这位老师前不久向当地县署上报了姬缙因公殉身之实,欲申领抚恤钱资,好为学生打点后事,立一座衣冠冢。”
受赵且安托付去往陈留打探消息的游侠此前只得知姬缙去向不明,一直未有确切消息。此番只因姬缙之师将此事经手了县署,有公文为证,刘岐的眼线打听起来便比游侠更加得心应手,故而更早传回此信。
少微已瞬间变了脸色,又立即捕捉到一丝希望:“既是衣冠冢,那便是没有见到尸首?绝不能就此断定他已不在人世!”
“正是如此。你别着急,待我将话说完。”刘岐宽慰她一句,才继续往下说:“据说是治水时失踪,他姨丈带伤寻去,也没了去向,因此与你那位阿姊尚无会合之机。他的老师如此找了数月余仍无音讯,才只好判定他已经殉身。”
治水一事,常是拿人命来填,更何况朝廷怠慢黄河水患之事,又兼与陈留郡相临的淮阳国战事愈烈,人命便更加渺小脆弱。姬缙的老师久寻不到学生下落,心中难存希望,欲为学生争取些微打点身后事的抚恤之资,不叫学生化作孤魂野鬼,也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里,刘岐问面前之人:“你可知淮阳国内造反者何人?”
少微紧张焦虑,但她确信刘岐不会在此时说无用事,因此捕捉到一丝更明晰的希望,当即快声答:“我知道,是冶铁起家的巨富,姓郑!”
大乾建国之初,民生凋敝,从屈后到凌皇后,在世时皆主张与民生息之法,因此朝廷弛山泽之禁,允许民间私自开矿、冶铁、煮盐,朝中仅征其税。
此举极大推进了冶炼以及铁器发展,但时日一久,养出诸多铁盐巨富,近年来朝廷因征战而国库空虚,这些巨富人家既不愿佐国家之急,更伺机囤积居奇,引发朝廷极大不满。
或是察觉到皇帝已生出取消铁盐私营之心,淮阳郑氏率先煽动民众谋反,欲据下淮阳国自立。
淮阳王父子皆在战事中惨死,郑氏家主已自号淮王,山骨便在讨伐此乱的朝廷队伍之中。
“……郑家因采矿冶铁,本就有奴隶上千,此番又聚集乱民乱匪之势,手中铁器兵刃更是充沛不绝。但有一点不足,他们手下缺乏可用文士,于是这数月来软硬兼施,收拢诸多识字通文者为己所用。”
刘岐坦诚地道:“我手下之人,去岁于淮阳国中亦置有一家漆器铺,两月前铺中账房先生被郑氏之人强行带去之后,遂将计就计留在郑氏军中打探消息。”
“这位账房先生在军中所任职务并不紧要,只是整理文书,此次我派去之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与之联络,却有意外收获,他称在郑氏军中见到过一位幕僚,年岁年貌气质皆十分符合你之描述,只是名姓对不上。”
屏息听下来的少微终于接话:“事态曲折,或是他刻意隐去了原名!”
“极有可能。”刘岐道:“你口中描述之人并非凡俗,很难有如此巧合,故而我有几分确信,这应当就是你要找的人。”
少微更是捣蒜般点头,又忙道:“若果真是他,必是受到胁迫,否则他绝不会与反贼为伍!”
刘岐则道:“乱世之中,人命微薄,身不由己,朝廷待陈留水患多有失职处,无论是否被胁迫,皆不为大错。”
“我知道。”少微道:“但他是真正的君子,世人待君子总是更苛刻,他也待自己很苛刻,他是一心去救人去治水的,我要替他说清楚。”
她不守序也不在意世人评价,却很在意旁人对姬缙的看法。
少微断定姬缙必是遭到胁迫,又或许是他的姨丈也在郑氏手中。
思及此,又不禁断定姬缙命中与淮阳国犯冲,从前他途经淮阳,便曾遭黑店洗劫,盘缠玉佩皆未能保住,这下更是彻底,连人都被洗劫而去。
而刘岐听她这样笃定姬缙是受制于人,于是道:“那便要设法助他脱困,只是还要先确认了身份,也需取信于他,才能配合行事。”
少微便思索起来,最好是有个暗号,这暗号务必特殊而隐秘,不会轻易被人冒充,不会让外人起疑、使刘岐的人反被怀疑,同时又要让姬缙一听便知是她……
如此反复斟酌,少微脑中灵光一现,道:“若寻到机会,便叫他听着一句:鸡进来了,将它撵出去不就行了——”
“他若是姬缙,闻听此言,必知是我在寻他,定会设法单独谈话。”少微满眼笃定。
这暗语堪称诡异,刘岐反应了一会儿,试着与她确认复述一遍,见她果断点头,他便就此记下。
安排好姬缙之事,少微又紧忙询问:“青坞阿姊既未能去往陈留,必是中途出了差池,你的人手可有打探到蛛丝马迹?”
刘岐答她:“人应当是在江夏郡一带失踪的。”
这失踪二字叫少微心头一紧,而江夏郡距陈留郡尚有一半路程:“如何断定的?凭借过路入城时出示的‘传’?”
她纵心急,反应却也敏捷,刘岐点头:“自去岁起,各处对往来人丁的盘查更为仔细,守城的兵卒需要将远路者的来历意图每日记录成册,虽偶有遗漏,但数城之间相互对照,便不难判断你这位阿姊一行人未能离开江夏郡。”
同衙署打交道,正是刘岐的优势所在,他既这样断定,少微便不质疑,只余满心惊虑:青坞阿姊未出江夏郡,却至今无音信,究竟是遭遇了什么?
“我料想她应当尚在人世。”刘岐主动开口,客观叙述自己的判断:“据你此前描述,这位阿姊样貌俊秀,无论遭遇何方人等,只要不是结怨的死敌,至少能保住一条性命。”
貌美者无论男女,一概被视作财资,无论是赠予权贵还是贩卖为奴,皆可换取不菲好处。
虽听出刘岐的宽慰十分切实,少微眼底却霎时间冒出了泪。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这不受控制浮现的泪光里竟有一丝畏惧,刘岐一怔,赶忙道:“别急,我已让人在江夏一带仔细找寻。”
少微忍着泪,将自己的畏惧之处道出:“可阿姊纯善胆小,如受到侮辱欺凌,或是担心拖累他人,我怕她会自行寻了短见!”
刘岐摇头:“不会。”
少微眼眶中的泪水愈积愈多:“你又不知她!”
“我是不知她,但我知你。”刘岐道:“这世上若还有你这样的牵绊在,任谁也不会轻易放弃性命。”
这话听来并无许多道理,但少微隔着泪珠也能看到他眼中的笃定,不禁定声问:“当真?”
“当真。”刘岐抬起右手三指向天:“我对天起誓,绝无——”
他的话不待说完,少微伸手赶忙就将他的手打落,话也给他打落:“谁让你来起誓了!”
刘岐轻“嘶”一声,收回手去,露出一点笑,但下一刻,对上她泪眼,笑意却又隐去。
圆圆的眼珠里盈着圆圆的泪,那圆泪随时都有掉落之危,似鸿蒙中无意识飘逸的一团灵神元气,是混沌中绽现的最真挚纯亮的星,每一缕每一颗都是最宝贵的珍奇。
他为之触动,继而再度生出无尽羡慕向往,她却自觉狼狈,瞪着眼睛强忍着泪,终于出言直白地盘问他:“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而他鬼使神差般问:“不能看吗?”
少微大恼,只觉被挑衅,但又承认此番得他相帮,不好做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好压下怒气,化为双倍严肃:“不能!”
“好。”刘岐似接下这世上最不可违背的严令,就此转过头去。
少微赶紧双手并用将泪大把抹去,深深呼吸罢,将一切情绪压下,抬眼看刘岐,道:“多谢你帮我打探到这些重要消息。”
刘岐:“不必。我还未谢你五月五的提醒,否则我岂能将这场孝尽得如此尽善尽美。”
少微:“五月五你也替我出谋划策了,此事只当相抵。”
刘岐:“那还有祝执之事,你也帮我许多,以及——”
“好了。”少微忍不住打断他的越扯越多,强制道:“反正姬缙和阿姊之事我必要谢你。”
她不耐烦这样算来算去,刘岐心间生出得逞之意,他俨然很盼望着能与她难分彼此,若是能绞缠不清,那更是三生有幸。
心底深藏着贪婪不明的念,面上浮现一丝温煦无害的笑,他问她:“可以将头转回了吗?”
此人似乎在故意促狭刁顽,少微无言一瞬,才答:“……当然。”
刘岐将头转正,再看她,只见眼底星痕全消,已恢复如常,并对他道:“总之还要劳烦你的人多费心,此事就此说定。”
怕耽搁得太久使人怀疑,少微着急离开,话语便快起来,与刘岐匆匆说了些事,又听刘岐说了一些,最后她起身之际,道:“那你出城后多加小心。”
刘岐抬着头看她:“好,你在城中更要当心防范。如遇到无法应对的麻烦,尽量设法拖延,不要正面相抗,速传信于我,你我一同设法解决。”
少微与他郑重点头:“嗯,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二人所结之盟,至眼下,已让彼此敢于放心将后背交付,但正面之敌仍要各自去迎,谁的处境也不比谁来得轻松安稳,谁也不能将谁的事悉数承担包揽,没有那样的道理,少微也不会认那样不讲道理的道理。
前路不定,唯有相互撑持,再各自拼力。纵万般艰险,看起来是一条死路,但谁也不会退却,或许正是因此才会同行。
“走了。”余晖从小窗映入,少微转身离开。
刘岐看她将竹帘打起,看她头也不回地将室门合上,听她的脚步声先是踏踏而行,再是噔噔下楼,而后一切声音淹没,于是他起身,走至窗边,推开小窗半扇。
片刻,见她抱着两件鲜亮漆器跨出店门,利索地登上马车,车轮碾着夕光而去。
脸庞没在昏暗中,少年只抬起右手,将其置于余晖下,那手掌修长匀称白皙,晚霞将手指边沿映出几分透明,手背上仍有些微红痕,情急之下的她下手再轻也不会很轻。
少年垂着笑眼看向右肩,带着红痕的手掌压在肩膀处,她戳他肩膀时倒是很轻的。
他转过身,取下屏风上的披风,漆黑披风抖动挥开,披落在身上,催着夜色跟随披落。
星子闪烁,夜风拂窗,沐浴后披着发的少微临窗伏案书写帛信。
信写罢,待墨干,少微将绢帛快速卷起,离开卧房,绕入长廊,叩响了家奴房门,听他房内窸窸窣窣似在紧急穿衣,少微道:“不必开门。”
她蹲身将绢帛自门缝下塞入,一边道:“让人暗中送去淮阳给山骨。”
若郑家军中那人果真是姬缙,与山骨便是敌对阵营,她要山骨务必留意,若有余力,要设法相帮。
情谊在此,不必忌讳相互麻烦,当初山骨逃入西山,起初更是姬缙执意进山相救,为此还挨了山中顽猴好一顿暴打欺凌,这份情义早已织作不能舍弃的羁绊。
少微从廊下走出,坐在石阶上吹风,又数起了那熬人的日子。
她甚至生出主动和赤阳谈判的心思,但只一瞬又掐灭,窝囊没面子倒是其次,只是这等同于自乱阵脚,不可能顺利换取想要的东西。
当下仍要观望人心与帝心,而她不信赤阳当真没有弱点,她务必要找出这最后一把火的烧料,务必要。
月已移过头顶,脑中仍无法停歇,少微不敢再熬下去,若睡不好,脑子既躁又呆,是这紧要关头的大忌所在。
于是返回屋内,躺去榻上,推开占下了玉枕的沾沾,强行点穴睡倒。
次日,刘岐带着一众官吏护卫出城治灾而去。
再一日,北征失利的大军终于回城,比皇帝先前预想中的归期迟了足足一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