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设备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杭州，量子脑机实验室里，戴着眼镜的男人郑重地向林序发出了信号。
“实验可以立刻开始——或者说，这已经不能算是实验了。”
“这是正式的项目启动，我们很可能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以，您需要决定，是否要立刻执行。”
“立刻执行。”
林序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但在他命令下达的瞬间，承担着现场指挥职责的中年男人，却仿佛陷入了犹豫。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停顿片刻后，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紧接着，他开口说道：
“林序同志，如果您允许的话.”
“我们能不能将这次实验，延迟半个小时？”
“延迟？”
林序疑惑地看向男人。
这是第一次、也是截止目前唯一一次，他下达的命令被拖延。
而在目前相当紧迫的局势下，这样的拖延显然是难以理解的。
除非，他真的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林序的目光在男人的脸上逡巡，而男人则是用近乎“祈求”的语气，继续争取着说道：
“林序同志，我只需要半个小时。”
“项目一定会继续进行，但是在它开始之前，我想要把我的想法”
“跟您完全讲清楚。”
“另一方面，麻醉效果还没有消退，从电信号情况来看，被试对象的意识还没有恢复到最完美的状态。”
“我们可以等等——相信我，在这半小时内，我想要跟你说的事情非常重要。”
“好。”
林序终于点头。
他指向一旁的办公室，随后说道：
“你只有半小时，我希望你能利用好这半小时。”
“没问题。”
男人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办公室为林序开门，在林序走进房间之后，他又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员在门外暂时等待。
得到林序的许可之后，秦风带着众人停在了门口。
而男人则是轻轻关上了门，但并没有上锁。
这样的“隔离”更像是某种“形式”。
他并不是真的要把其他人关在门外，他只是想创造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
而这也在暗示着，他将要说出来的事情
或许并不是那么地“正面”。
林序坐在沙发上，男人直直地站着。
林序向他招了招手，他才走到沙发上坐下。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开口说道：
“林序同志，之所以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打断实验，是因为我刚刚意识到，这个实验带来的后果，或许远远超过我们此前预期的后果。”
“你是说缺陷部分？”
林序皱眉问道：
“你是在担心，把秦士忠的‘人格’发送到高维空间后，会造成不可控的‘主动性’影响？”
“不。”
男人郑重摇头。
“恰恰相反。”
他回答道：
“我认为，所谓的后果，恰恰是因为主动性的缺失。”
“现代心理学的发展经历过几个不同的阶段，从古典条件反射阶段，到操作性条件反射阶段，再到社会学习阶段。”
“每一个阶段，都在试图通过不同的角度，去解释人类行为是如何产生的。”
“但是，在行为学中，有一个公认的、确定的逻辑。”
“那就是，所有该学派的学者都认为，人类的大脑是一个不可认知、也不必要被认知的黑箱。”
“而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要观察输入、输出的结果而已。”
“这是我们接下来的讨论的基础。”
说到这里，男人稍稍停顿了片刻，确认林序能够理解之后，他才继续说道：
“但在行为学之外，人类正在尝试通过各种方法，去真正认知人脑、真正去认知‘意识’、真正去认知人类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模式。”
“我们创造了生物物理学、精神分析学、甚至引入量子物理，尝试去解释人类的意识活动。”
“这一切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我们能搞清楚，‘意识’、或者‘自由意志’是如何产生的。”
“我们的进度很慢，但无论如何，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可现在”
“当量子级脑机诞生之后，我们的努力，将会被彻底摧毁。”
“摧毁？”
林序不明所以地看着对面的男人，随后问道：
“难道不是.推动？”
“不。”
男人深吸一口气，摇头回答道：
“我们此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项技术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彻底放弃了对人脑、对意识的‘解析’。”
“就像你说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去真正解析秦士忠的真实想法，我们只是在复制他。”
“而这将会导致一个灾难性的后果。”
“对人脑的研究，将会完全回退到‘黑箱阶段’。”
“如果说经典行为学理论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将人脑和意识当作黑箱来处理，那么量子级脑机则是.”
“主动性地制造黑箱，主动将内部最底层的逻辑彻底封存。”
“我们不会再去关注那些复杂的逻辑，我们不会再去尝试解开人脑中的那个混沌系统。”
“因为，我们找到了一条捷径。”
“我们找到了一条最简单的、预测输入和输出之间关联的捷径。”
“这将是一场颠覆文明根基的范式革命自我的概念会消亡，自由意志会被判处死刑，社会结构将会全面崩塌”
“我的意思是，即便这项技术没有实际被应用，仅仅是它的存在，也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所以.”
说到这里，男人终于进入了最重要的部分。
他直视着林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里的一切，绝对不能被以任何形式泄露出去。”
“但由于我们前期的疏漏.不，不能说是疏漏。”
“或许是因为，在最终抵达起跑线之前，我们永远都没办法看到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而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
“所以，这次实验必须是失败的。”
“我需要一个新的预案，来确保这个实验失败.”
“林序同志，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林序终于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了。
这一切，确实就如他所说的一样，一旦这项技术落地应用，带来的必然是一场颠覆性的革命。
而显然，现在的人类，还没有真正做好应对这样的冲击的准备。
这个问题本来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提出来。
如果按照原定计划，实际的测试至少是延后到3天之后。
在这个时间段里，参与实验的人员有足够的时间去预知风险、提出预案。
但，秦士忠突如其来的行动完全打乱了节奏。
这就迫使自己不得不在这最后一刻才做出决策。
风险已经被完全堆积在了一起，自己要做的，是一个如履薄冰的抉择。
林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拼命想要从回忆中找到，是否有一个世界，可以为现在的自己提供参考。
但很遗憾，他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世界。
哪怕是江星野所在的那个已经实现部分升维的文明，在“自由意志”的处理上，也存在不可能被接受的缺陷。
而更不用说自己所在的命运石主世界了。
这整个世界，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为他提供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决策依据。
无论谁来做出这个决策，都只能是基于“直觉”。
哪怕自己将决策权移交，对结果实际上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只不过是转移掉了原本压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想到这里，林序果断开口说道：
“项目会继续进行。”
“但是，这次的实验会失败。”
“我会通知各个部门做好准备——放心，你担心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发生。”
“好！”
男人站起身来。
而此时，时间才刚刚过去了10分钟。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还以为，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说服你。”
“这不是一个容易理解的概念应该说，即便我把大部分的后果摊开了放在许多决策者的面前，他们也只会认为，这是一种危言耸听的悲观主义谎言。”
“但”
“不用多说。”
林序抬手打断了对方。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策，并不是因为你真的说服了我。”
“我也不认为，这样的‘风险’就一定会落到实处，这样灾难性的后果，就一定会发生。”
“毕竟，人类文明的韧性是很强的，我见过更极端的情况，但他们仍然挺过来了。”
“真正让我做出这个决策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项技术，并不具有绝对的必要性。”
“.明白了。”
男人缓缓点头。
他并不在意这项决策是如何做出的。
他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
自己的诉求，确实得到了重视。
而他也能在这个最高决策者的承诺中，心无挂碍地继续前进。
“数据状况良好。”
他开口说道：
“我想，我们可以正式启动项目了。”
“虽然这次实验的结果注定要被封存，但”
“我们即将翻开的，确实是崭新的一页。”
当庞大的机器开始运转时，林序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时代，看似毫无关联的许多学科，真正意义上地融合在了一起。
高速粒子流以特殊的频率穿透了人体，穿透了骨骼、血液、肌肉、神经。
它偶尔与组成身体的粒子发生碰撞，随后又在碰撞中改变路径，将结果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反馈到与它纠缠的另一个粒子上。
而这一个粒子，又将信息映射到千里之外的“底片”上，并在已经成熟的量子计算芯片上留下痕迹。
这些不可捉摸的信号被编译到系统中，跨越了时间的闪烁被困在无限次的循环中，等待着下一次被读取。
而这样的读取，就发生在万分之一秒内。
在罗布泊的大漠风沙中，早已准备好的发射器已经将编译好的信息集成到了经过处理后的纠缠粒子对中。
而这些承载着信息的粒子对，又穿透了数百公里的距离，准确无误地钻入了那个只出现了数秒中的高维通道里。
至此，这场庞大的工程，以精密无比的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完成。
而距离真正到达那个“终点”，翘首以盼的人们，还差最后一步。
“灯塔”必须在大海中被建立，而引水员也必须驶出港口。
于世良终于穿上了所谓的“高维宇航服”，他的整个脑袋都被厚重的头盔包裹。
这其实并不是为了帮助他抵御高维空间中那些难以被认知的风暴，而仅仅是为了保证，万一他在返回时降落在预期之外的地点，还能保证最大程度的生存。
林序亲手为他扣上了头盔的安全扣，紧接着问道：
“怎么样，这次准备好了吗？”
于世良微微点头，回答道：
“完全没问题。”
“其实这次我反而觉得一点都不紧张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啥，大概是因为熟能生巧了？”
“不对。”
于世良眨了眨眼。
“也不是因为熟能生巧。”
“总之，这是一种预感。”
“我有预感，这次实验一定会成功的。”
“而且，会很顺利。”
“那就好。”
林序笑了笑说道：
“有可能，这也是你从高维空间中获取到的信息——你预知了未来，只不过你自己还不知道。”
“真是这样就好了。”
于世良自嘲地笑了笑。
“要是我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很多事情也不会搞得那么复杂了。”
“对了，阿雅娜准备好了吗？”
“她没问题的。”
林序转头看向远处略有些笨拙地往自己头上套头盔的阿雅娜，随后回答道：
“如果出了任何意外.”
“她会带你回来。”
话音落下，于世良愣了一愣。
随后，他重重点头。
5分钟后，在早就已经被锁定的位置上，一个全反射球体结构的高维通道瞬间展开。
下一秒，于世良、阿雅娜两人先后进入通道。
在这一天，人类第一次真正利用了灯塔的特性，来尝试解决原本注定无法解决的问题。
进入高维通道4分钟后，作为引水员的于世良在距离进入地点4公里之外的另一个高维通道返回。
4分20秒后，阿雅娜从同一个高维通道返回。
而当她再次见到林序时，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验证了林序心中那个隐约的判断。
她说：
“哥哥，那个缺陷也是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