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陷是人造的。
这个结论，并不出乎林序的预料。
毕竟，在之前的“战争世界”里，他就曾经见到过，那里的人类通过人为制造缺陷的方式，来重启自己的文明。
目前命运石主世界所面对的情况，与战争世界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
很显然，在此前的文明发展进程下，命运石主世界的人类还绝对没有能力去制造缺陷。
倒推回去数万、乃至上亿年，也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史前文明”，能够做到这一步。
那也就意味着，这个缺陷，只能是从“上一个轮回”中遗留下来的。
秦士忠的讲述得到了验证，在彻底摊牌之后，他似乎真的没有再可以隐瞒任何信息、也没有试图进行误导。
他已经是孤注一掷了。
那么，基于“缺陷来自于上一次轮回”的判断，“灯塔水母”的隐喻，也就变得更加合理。
可问题在于，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人类留下一个缺陷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人类这个物种，能在重启之后重新诞生吗？
阿雅娜并没能给林序带回来更具体的答案。
她已经能够像秦士忠一样“利用”缺陷——在极小范围内。
甚至，她还能控制秦士忠已经设定的扳机。
但在更深层次的信息方面，她几乎是一无所获。
事实上，她带回来的信息，充斥着如同“幻觉”一般的碎片。
办公室里，林序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整理出来的，由阿雅娜和于世良回忆描述、各国最顶尖的语言学家、密码学家在量子计算机的穷举算法下联手破译的文档。
这份文档的总符号数达到了惊人的四千六百多个，但哪怕是有量子计算机加持，有意义的符号也不超过20个。
“碎片。”
“联合。”
“一二三四五直到10的数字。”
“指代‘人类’或者说他们那个个体的名词。”
“末日。”
“高维和通道。”
“指代缺陷，但不确定他们真正的用法的名词。”
“总共就这么多了。”
林序长叹一口气，紧接着说道：
“其他所有有意义符号其实实际上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什么高维啦、缺陷啦、数字啦这些名词实际上是独立的，是在这个场景下必然会出现的。”
“我们压根没办法从这些名词来联合推导出其他更多名词，只能从碎片中识别出它们自身而已。”
“真正有意义的词语只有这两个——碎片，联合。”
林序的手指在文档上划过，指向被重点标记出来的两个名词。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江星野的视线也同时停在了那里。
似乎在最初，秦士忠也曾经提起过“碎片”这个词。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工作组都认为，所谓的碎片，指的就是被限制器阵列、被高维溢流分割出来的世界碎片。
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这条信息，又有什么必要，被以这样的形式留在这里呢？
它占用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符位”，在排除掉大量毫无意义的乱码之后，这一个名词所占据的信息熵，在阿雅娜带回来的所有信息中，已经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
也就是说，如果上一个轮回中的人类真的留下了有关“跨越末日”的信息，那这个名词，就是关键。
而很显然，仅仅是高维溢流和世界碎片这样的信息，还不足以承载这样的期盼。
它一定还指代着其他更复杂的东西。
但具体是什么？
“你有想法吗？”
林序的声音把江星野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她摇头回答道：
“没有。”
“在涉及到缺陷这一部分，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接收到任何来自高维的信息。”
“这很奇怪——实际上，我时不时还是会产生一些‘感应’，在技术方面，在有关未来、有关其他世界的发展经验方面。”
“我确定这些信息来自于你，我也确定这些信息来自高维。”
“我一直在上报这些信息，只不过在现在的环境下，这些信息的重要性正在下降，所以并没有经过你。”
“但是，有关缺陷，真的是一点都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江星野的表情疑惑中带着几分遗憾，林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
“没关系。”
“你已经尽力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
江星野哭笑不得，林序哈哈一笑，继续说道：
“这叫原话奉还——算了，先不扯这个。”
“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要搞清楚缺陷的功能到底是什么，就必须先解析出缺陷的全部信息。”
“这一批乱码显然是有意义的，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到真正有效的解锁方法。”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方法。”
“是的。”
江星野缓缓点头。
“就像我们找到混沌系统通解的方法一样——你说，这个缺陷，有没有可能就是一个更加复杂的混沌系统？”
“理论上说，不可能那么简单。”
林序耸了耸肩道：
“混沌系统对经典运算来说很难，但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获取一个有限解，量子计算机可以在极有限的算力下达到相当令人满意的结果。”
“但你看，我们在这次的解码中也引入了量子计算，可结果却不尽人意。”
“这就证明，这一批信息的复杂度，是要超越普通混沌系统的。”
“它属于更高维度的问题，甚至有可能.”
“等等。”
江星野突然打断了林序，紧接着说道：
“有没有可能，实际上这些乱码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啊？”
江星野的话音落下，林序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
废话！
如果这个边界上的缺陷，真的是上一个轮回的人类历经千辛万苦留下来的信息，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留下太多无意义的信息，只会给后来者徒增难度而已。
这绝对不是一个理性的文明会做的事情。
似乎是看出来林序的疑惑，江星野轻轻吐了一口气，紧接着说道：
“我发现，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盲区。”
“我们始终认为，人类的行动是绝对理性、绝对精密、绝对可靠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应该知道，人类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哪怕是我们这个有蝴蝶加持的文明，在这一刻都不是无所不能的。”
“更何况，在上一个轮回中，蝴蝶甚至都未必存在。”
“他们经历的是痛苦的摸索和漫长的迭代，而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在所有事情上都做到尽善尽美。”
“尤其在末日的压力下，他们会本能地追求生存。”
“甚至有可能是在末日降临前的最后一刻，他们才做出了‘放弃自己、延续文明’的决定，对吧？”
“.对。”
林序恍然点头。
江星野说的没错——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推论”，这应该是一个必然的规律。
林序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文明是为了毁灭而存在的。
哪怕是在联盟时代破碎的世界里，那里的人也是在确定生存无望之后，才转向了全力支持蝴蝶的拼死一搏。
他们如此，其他文明也当然如此。
而这样的选择，确实就注定了“杂波”的出现。
“所以你的意思是，缺陷中的所有信息，真正有意义的，就只有我们已经解码出来的那些词汇？”
“那倒不是。”
江星野再次摇头。
随后，她开口说道：
“‘缺陷’的功能性绝不止是传递信息那么简单——当然，也不只是像秦士忠利用的那样，对现实世界产生一些如同玩笑一样的影响。”
“它的真正功能，一定是隐藏在混乱的信息流之中的。”
“但是，我们必须要尽可能排除一切杂波干扰。”
“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首先确认一点。”
“那就是这些杂波到底是怎么来的。”
说到这里，江星野话锋一转。
她看向林序，开口问道：
“如果是你，你认为，这些杂波是从哪里来的？”
林序先是一愣，随后近乎本能地回答道：
“.残留电荷。”
“没错！”
江星野的眼神亮了起来。
“我们首先要确定一点——所谓的残留电荷，本质上只是一个比喻，对吧？”
“对，当然是比喻。”
林序毫不犹豫地点头。
所谓的残留电荷，其实指的是计算机在重启之后残留在RAM单元中的电荷并没有完全消失，如果重新上电，那么某些存储单元有可能处在不稳定的“中间状态”。
而这种“中间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
也是一种缺陷。
得到林序的确认之后，江星野继续说道：
“那我们就达成共识了。”
“虽然我们暂时不能理解宇宙重启的具体机制，但我们可以将其抽象为跟计算机重启一样的过程——类比，对吧？”
“没错。”
林序再次点头。
他已经明白了江星野的意思。
如果宇宙真的在一次又一次、并且是在极短的间隔之内重启，那么有没有可能，在重启的过程中，承载宇宙的“载体”上也存在某种“残留电荷”？
有没有可能，这些残留电荷，最终就构成了“缺陷”？
当然有可能。
甚至很可能，上一个轮回的人类，就是利用这个机制，才能给下一个轮回留下信息的。
没等江星野继续说下去，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所以如果是在这一套理论的支撑下，那要排除杂音干扰、要解析缺陷的本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
“时序。”
两人同时开口。
整齐的话音落下，林序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首先要确定一个标准时序。”
“我们需要知道，上一个轮回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
“我们必须清晰地计算出宇宙的年龄，然后再以此时序逆推，去找到所谓‘残留电荷’在漫长时间内的变迁和异化。”
“然后，我们需要复制出这个缺陷，并且将它复位到初始状态。”
“等等.”
“我怎么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江星野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确实。
要做到林序所说的一切，人类需要的算力是天量的。
哪怕耗尽整个宇宙的资源，大概率也没办法将缺陷彻底复原。
那，还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
江星野陷入了沉思，但也就在这一瞬间，林序突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
“其实不需要那么复杂。”
“这其中有一个关键信息，被我忽略掉了。”
“人类是可以主动制造出缺陷的，而且他们所制造的缺陷，是可以跨越末日的。”
“那个战争世界.他们就做到了。”
“他们一定也面临着残留电荷消退、变迁的问题，但他们能够解决。”
“也就是说，他们必然有一套相对‘通用’的方法，能够将电荷‘复位’。”
“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个通用的方法，就能在极大程度上完成对我们所处世界的缺陷的解析。”
“哪怕不能完全解析，但至少.会为我们节省非常多的时间。”
“没错！”
江星野的眼神亮了起来。
“你现在要试试吗？”
“给我两个小时。”
林序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起身走向休息室，随后，立刻触摸手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而在门外，江星野已经重新坐下。
她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下了自己和林序讨论的全过程。
她知道，这些内容，将会成为后续对“缺陷”进行解析的重要依据
一小时后，林序从另一个世界返回。
两小时后，他完成了“战争世界”的缺陷解析方法的框架输出。
正如他跟江星野所预料的一样，这个文明用来推测“残留电荷流失状态”的核心要素，正是所谓的“时序”。
而他们的解析方案，实际上也是相当简单粗暴的。
“量子态层析法”。
他们硬生生用巨量的资源，堆砌出了一个可以大致通过“残留电荷状况”，恢复“初始状态”的模型。
而这个模型，同样适用于命运石主世界的缺陷。
原因很简单。
只要走到了这一步的文明，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设计方案上，都是殊途同归的。
对缺陷的解析速度远远超过了林序的预料。
在模型被提交之后，缺陷中蕴含的第一个“反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而这个反馈，实际上更像是一条被注入到宇宙中的“初始代码”。
代码的内容是
“大水滴带有正电荷，小水滴带有负电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