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气,是文气。”
“是文气又如何?区区一个毛头小子,还想唇枪舌剑,击杀我等不成?”
“文脉天道低垂,文气乱洒,也需他有调动的本事。”
“大家不要轻敌,姓薛的文名颇彰,指不定憋了几篇佳作,用来坑害我等。”
薛向不理会嘈杂的议论声,长身而起,拍拍身上尘土,扔掉污秽衣衫,露出如雪缎似的肌肤。
他从容地散开发髻,掉落满地土石。
抬眼瞥了下肩头的创口,在大还丹的滋补下,只剩一道浅浅的伤疤。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薛向吟哦方罢,周遭大片黑色文气扑簌掉落,他身如流云,飘忽不见。
再现身时,已经抱了柳眉在怀。
她全身再无一处肌肤没有被鳞甲覆盖,而覆盖的鳞甲也尽数剥落。
全身筋骨,皆软软地坍着,气息微弱到不可察觉。
薛向心痛不已,取出两枚大还丹,两枚回元丹,塞入柳眉口中。
当着众人的面,薛向轻而易举地救走了柳眉,众人皆目瞪口呆,
“竖子!”
阎罗君仰天长啸,风起云涌。
一帮面具客也终于感受到阎罗君的不快。
“诛薛向,留灵族。”
黑龙慨然下令,“得薛向首级者,头功。”
此话一出,巫神教众人群情激愤。
薛向冷哼一声,“水。”
他话音方落,湘水自动飘落大片水团,从半空浇下。
他旁若无人地擦拭着柳眉身上的血污。
药力开始生效,柳眉的灵躯热力惊人。
河水浇在她身上,立时荡起大片雾气。
“竟视我等如无物,激发文脉天道又如何?身赋才华又如何?仓促之际,他能吟得几首诗?
所有结丹境护阵,筑基境去结阵杀之。”
黑龙高声喝罢,一众早按捺不住的白面具,争先恐后地朝薛向杀奔而来。
他们并非是头一次和身负文气的儒生对战,儒生的文气厉害不假,但才气普遍有限,能憋出几篇佳作?
眼下,正是在阎罗君面前体现个人勇武之时,众人战意爆棚。
“该死的儒道,妄夺天机,早该抛进岁月的垃圾堆。”
“儒道不灭,天理不容。”
“杀贼!”
数十白面具,不知从何处钻出,十人结阵,阵光耀天。
他们口上鄙薄着薛向,却也知道,文脉天道低垂的战斗场景下,会吟诗作赋的儒生的威力,会被放大到什么程度。
所以,七个大阵,三攻阵,四守阵,密不透风。
滔天阵光袭来,薛向连头都没抬一下,他眼中只有柳眉。
只有这个为自己数次异变,至今已面无人貌的傻姑娘。
见她气息已然平静,薛向再度往她口中送入丹药,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恰在这时,凶猛的阵光,化作凝实的光圈,已碾碎他脚下的山石。
“十年磨一剑。”
一句既成,扑簌紫色文气摇落,呼啸而至的阵光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铁壁,猛地一滞!
一众白面具的笑声与咒骂,像是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扼断,骤然消失。
青狸猫眼中满是希冀的光芒,瞬间熄灭。
一把灼灼欲燃的宝剑,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聚成。
“霜刃未曾试。”
凝实的宝剑,陡然耀耀生辉,放出如万载玄冰深处透出的寒芒,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试锋天下的孤绝。
剑芒所及之处,空气中竟凝结出肉眼可见的、细碎的冰晶霜花,簌簌飘落。
霜花飘飞,波及阵光,竟如滚汤泼雪一般,让阵光寸寸消亡。
“装神弄鬼!一起上,宰了他!”
“用不着怕,他不可能首首名篇,耗也耗死他。”
呼喝声中,三道攻击型阵光,压上前来,卷起狂暴的灵力乱流,撕裂冻结的空气,如同决堤的毁灭洪流,从四面八方狠狠扑向薛向。
薛向不动声色,往自己口中塞入一枚回元丹。
“今日把示君。”
此句一出,凝实的宝剑猛地跃起,剑芒喷吐,搅动铅云,形成一个巨大大无匹、缓缓旋转的漩涡。
漩涡中心,一道纯粹由凛冽剑意凝聚而成的巨大光柱轰然刺破云层,如同神罚之眼骤然睁开。
三道璀璨阵光聚成的攻击洪流,竟在这神罚之眼的照耀下,瞬间土崩瓦解。
“谁有不平事。”
轰!
宝剑刺出,漫天风云顿时归宁。
继而,一声清越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剑鸣,骤然响彻云霄!
那百丈寒刃,没有惊天动地的破空呼啸,没有炫目刺眼的光华流转。它只是“存在”于此,然后“斩落”于彼。
剑锋所向,
四道防御阵光,如承压的琉璃瓦片一般,寸寸崩裂。
“请诸君试剑!”
薛向大手挥出,剑芒再吐,竟至百丈,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灵力碰撞的绚烂光雨。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源自物质最本源层面的碎裂声,密集而细微地响起。
嗤…嗤嗤嗤…
阵光崩裂的刹那,一众白面具瞬间崩溃。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骨骼断裂的惨烈声响。
被剑芒拂过的部位,无论是道袍、护体灵光、坚韧的肉身,乃至他们惊骇欲绝的表情,都在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与生机,化为一种死寂的、毫无光泽的灰白。
如同最精妙的工笔画家,用饱蘸了“寂灭”的墨笔,在一具具鲜活的生命上轻轻抹过。
灰白的区域无声地蔓延、扩大。
手臂、肩膀、胸膛……
白面具们僵在原地,甚至连恐惧的念头都来不及升起,身体便如同风化了亿万年的岩石,悄无声息地剥落、粉碎,化作最原始的微粒,被那道永恒的漆黑裂痕彻底吞没,没有留下丝毫曾经存在的痕迹。
一诗既成,数十位筑基湮灭。
这恐怖绝伦的场景,震惊了包括黑龙在内的所有结丹强者。
“想不到小小绥阳,也有如斯儒生。”
阎罗君轻轻击掌朗声道,“老夫惜才,给你两条路。
一,拜入巫神教,老夫保你锦绣前程。
二,与老夫为敌,老夫血祭了绥阳十万百姓,炼化灵族女,再将你千刀万剐。
何去何从,速速决断。”
黑龙等一众黑面具,无不大惊失色。
在他们的记忆里,阎罗君已是百年前的人物了,神秘强大。
每一次沉睡,都是为了躲三灾六难,每一次苏醒,必会搅起天大风浪。
他老人家眼中向来是目无余子,此刻,竟对薛向如此表态。
这分明是起了惜才之心。
“那我也给你一个选择,死!”
薛向遥遥指着阎罗君,“我听过你的名头,破城三座,炼化村落无数,似你这等丧心病狂的怪物,多活一息,便是对天道最大的嘲弄。”
“竖子,何其愚哉。”
阎罗君高声啸道,“彼辈不过是牛马,是磕头虫,张三登基,他们跪拜张三。
李四上位,他们改拜李四。
这样的蠢物,还配立于天地之间?
老夫杀之,不过是净化天地。
你当真要为这些磕头虫,断送自己的性命?”
薛向冷笑一声,指了指阎罗君,又指了指自己,“你我也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你不过侥幸学了些妖魔邪术,装什么世外高人。”
“老夫撕烂你的狗嘴……”
阎罗君出离愤怒了,双手一招,“五蕴成空。”
霎时,百里之内,山林皆动,道道青色木气,被他抽入掌中。
随即,无数草木枯死。
紧接着,迢迢黑色水汽,赤色庚金之气,白色炎火气,紫色厚土气,皆汇聚于他掌中。
五色之气在他掌中盘旋、生灭,天地间,也恢复了安静。
黑龙喃喃道,“五蕴成空,生灭变化,赋灵于形,不灭不衰,真乃神仙法术啊。”
他话音未落,阎罗君打出了掌中聚成光晕的五色气。
五色气落于草木、飞石之上,刹那间,草木化形,飞石成人,一望无际的大军,瞬间聚成。
霎时,一股如军阵般的肃杀之气,在全场弥散开来。
“草木、土石成精,有点意思。”
黑凤凰低声道。
黑龙一弹指,一道灵气射出,正中一具两人高的石怪,那石块立时四分五裂。
黑凤凰微皱眉头,正要说话。
那破裂的石块竟自动聚合,复化人形,掌中石刀化作石锤,迎着薛向狂飙。
一众黑面具皆倒吸一口凉气,黑龙道,“和文气显化的神通战斗,最要紧的是什么?
不是以攻对攻,不是以宏大对宏大。
若是比这个,人力岂能比得过文气具化的想象力。
所以,关键便在耐久。
阎罗君显然深得其中三味,他老人家练成的五蕴成空神术,将草木、石块赋灵,组成大军。
草木、石块大军结阵,要威力有威力,要耐久度有耐久度。
薛向再是才华过人,短时间内,他能做成几个名篇?
且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他便要授首了。”
“龙尊就是龙尊。”
“高啊,若非龙尊,我等怎能窥得其中奥妙。”
“我也不过多看得几本书,列位,这样的惊世大战,咱们一辈子也遇不着几次,都瞪圆眼睛静观吧。”
“郎君走……”
柳眉已说不出话来,但依旧能敏锐地感受到危险的逼近。
她依旧用微弱的意念,向薛向示警,挣扎着身体,想要站起身来。
薛向紧紧抱着她,轻声道,“好姐姐,不担心。
文脉天道低垂之所,仙人之下烂如泥,仙人之上我无敌。
这狗屁阎罗君,他敢伤你,我就送他下去当真阎罗王的小鬼。”
他话音未落,草木、土石大军的前锋已经杀到近前。
轰隆隆!
他们的声势甚至超过真正的人族大军,每一步踏出,皆是地动山摇。
薛向抱起柳眉,送目望去,无边无沿的大军,简直摄人心魄。
“薛向,我再问你,你降是不降。
你若降伏,我留你性命,若是不降,我先灭你,再取灵血,最后覆灭整个绥阳,万千生民之死,皆受你累也。”
阎罗君厉声喝道。
“龙尊,阎罗君何故对此獠青眼有加?”
“是啊,我也曾听过阎罗君的秘闻,便是小国之主,他也曾宰杀过。”
“诸君有所不知,阎罗君并非今日苏醒,而是早就苏醒了,一直潜藏,补充灵力。
今番,薛向来煤窑探秘,也是阎罗君最先锁定他。
青狸猫汇报过薛向的详细情况,我禀告给了阎罗君。
阎罗君很欣赏他,甚至评价过他,说在顶级存在的争锋中,顶级的诗文才华,足以扭转巨大败局。
说来说去,再没有粉碎这个世界的文脉天道之前,这些该死的有异才的儒生,就是最顶尖的资源。”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五蕴成空已成,不死不休。”
“我倒要看看此贼,还怎么逃。”
一众黑面具议论声未罢,薛向朗声吟道,“峰岚如聚,波涛如怒。”
一句才出,远处的苍山忽然拔高,无数山石化作流星朝此间砸来。
不远处的湘水,拔起一根根如天水柱,怒朝草木、石块大军射来。
霎时间,整个大地剧烈颤抖。
只一瞬间,薛向便将眼前世界变作末世一般。
“山河表里潼关路。”
霎时,大地塌陷,无数草木、石块大军被陷入地下。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刹那间,整个塌陷处无数土石生出狂暴灵力,竟将半空之上的阎罗君牢牢锁定。
潼关、秦汉,皆非此界所有。
薛向依旧一字不改,乃是他不愿破坏词意。
他要的只是效果。
至于将来,他人如何评说这篇词。
薛向相信,只要词作格调够高,声名够大,自有大儒为自己辨经。
一个《诗三百》,古往今来,超过千家注释。
他怕毛线的不合理。
“怎敢!”
阎罗君暴怒,身形猛地暴涨,化作一个丈许高的巨人。
可不管他怎么挣脱,仿佛被无数土石掩埋住了一般,无论怎么使力,都挣脱不开。
反倒是一干黑色面具,纷纷腾空而起,如避妖魔一般,尽可能遁高,腾远。
“兴,百姓苦;”
刹那间,群山回荡,万谷争鸣。
无数气机从地下冒出,还在挣扎的草木、土石大军,尽数被剧烈漾动的地表深深埋葬。
阎罗君也被这恐怖的气机,硬生生从半空中固锁到了地面。
他心中充满了无奈,“为何,为何这么好的文章,要踏马用到自己身上。
你只需归顺于我,我带着你,你带着这样足能灭国的绝世文章,争雄上三界,不完美么?”
“亡,百姓苦。”
轰隆隆,天上地下,无数生灵,似在鸣蹄。
不远处的湘水中,大量鱼群扑腾于水面,挤得密密麻麻,不知剥落多少鳞片。
仿佛这声音有济世魔力,即便听不懂的鱼群,也要争闻这合乎天道至理的声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黑龙喃喃道,“多少年了,儒家又要出大贤了,真真是该死啊。
明明大量的文道碑已经摇摇欲坠,明明这方世界,已经有了改天换地的契机,为何,为何啊……”
“无尽气机,牢牢锁定阎罗君,这可如何是好。”
“我等该出手了,总不能坐视阎罗君遇险。”
“出手?怎么出手?我等未动,才没被这些气机针对。
一旦动手,立时也会被锁定。连阎罗君都挣脱不得,我能又能如何?”
霎时,所有黑面具都看向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