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宁家大堂金光满布。
高悬的琉璃天窗透下烈日光柱,把整座厅堂映得辉煌如火。
厚重的乌木梁柱一根根直插穹顶,柱身雕满蟠龙云纹,鳞爪森然。
堂前铺着青石地砖,被人力擦拭得如镜一般,映出宾客的影子。
此刻,大堂已然高朋满座。
沈家、吕家、楼家诸方宾客齐至,列坐两侧,皆衣冠华贵,锦带佩玉,随行子弟分列在后,神色肃然。
只凭人数与排场,世家豪门便足以凝出一股逼人的气势,似乎要把今日登堂的薛向彻底碾在脚下。
而在这森冷的气氛中,宁家更是摆出了自家的底蕴。
正中高悬一块鎏金大匾,上书“忠烈世家”四字,笔力苍劲,是前任州牧亲题。
两壁挂满御赐锦旗,绣纹斑斓,随风轻拂,光辉流转,昭示祖先辉煌。
前列案几之上,陈设着金册、玉带、虎符,一柄御赐宝戟横陈当中,锋刃在日光下寒芒闪烁,仿佛要刺破人的眼。
青铜香炉中沉香袅袅,与烈日交织,把整座大堂衬得既森严又炽盛。
这一切,都在向宾客昭示:宁氏世家,根基厚重,荣耀累世,不容撼动。
忽听三通鼓响,门外传来报声:“迦南郡第九堂第三院署理院尊薛向薛大人到!”
厅堂顿时一静,所有目光一齐望去。
只见五男一女,一行六人,步入大门。
为首的青衫青年,面容冷峻,神情平静,正是薛向。
众人下意识收敛呼吸。
不管嘴上再怎么否认、诋毁、鄙夷,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为异数,堪为世家之大敌人。
薛向神情平淡,目光冷峻如刀,步履从容,一步一步像踩在众人心头。
薛向身后,仅有五人相随,无旗无鼓。
与厅中排布的数十上百人相比,显得格外寂寥。
就在此时,堂中传来一声咳嗽。
上首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缓缓起身,正是冯京,薛向当年参加城试时认下的座师。
今日他和一众迦南名流,受邀为中间人,见证双方签订和解文书。
他才起身,薛向快步迎上,远远躬身行礼。
冯京微笑颔首,拉着薛向手臂道,“昔年,我便知你非池中物,未料这短短一二年工夫,你已成长到如此地步,当真可喜可贺。”
“皆是老师教导之恩。”
薛向明知故问道,“不知老师此来,所为何事?”
冯京含笑道:“承蒙诸位家主看重,请老朽和吾郡贤达,作个见证。
我知你和诸家素有误会,今日正好开解,签订和书,为后人留一段佳话。”
随即,城中数位名流、清议之士也齐声附和。
“劳烦老师了。”
薛向执礼甚恭。
“如此,老朽就托个大。”
说着,他取出一方玉匣,打开玉匣,里面放着一卷霜纸。
冯京当场牵笔引文,一封照顾各方颜面的和书,便即写好。
当下,冯京将墨笔递给薛向。
薛向很给这个便宜老师面子,当场在和书上落下名字。
宁海涛、沈君远皆暗舒一口气。
不多时,各家家主及二代中的俊彦皆落下名字。
冯京极为自得,这一遭,名利双收。
当下,他将签订的和书小心卷起,置入玉匣,亲自押上朱漆案几。
上百双眼睛都注视着那一方玉匣,仿佛尘埃终于落定。
宁海涛朗声道,“我们各家和薛大人之间,本就是误会。
薛大人少年俊秀,能以大局为重,肯来我宁家一叙,足见胸襟不凡。
也说明,大家还是能做朋友的。
今后,但有公事公议,不再多生枝节。
我等皆是迦南郡顶梁柱,理当同心,才不负朝野之望。”
话音一落,他含笑拱手,姿态极为大度,仿佛已经忘记了宁千军之死的铭心仇恨。
薛向负手而立,目光掠过厅中一张张虚假的面孔,“宁家主言之有理,此番和书签订,咱们便井水不犯河水。”
“能如此,最好。”
沈君远凝视着薛向,目光复杂,他始终不相信薛向会就此罢手,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人物性格。
吕家家主、楼家家主皆跟着表明态度。
尽管心中早对薛向恨之入骨,但口上总是软和了下来。
一时间,堂中气氛似乎真的松缓下来。
“诸位。”
宁海涛含笑举起酒爵,“今日既冰释前嫌,当以酒为誓。
愿今后同心同德,共襄盛世!”
一众家主纷纷举杯,冯京亦提起白玉酒盏,转身笑看薛向。
大堂内,上百道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气氛热烈,似乎只差他举起酒盏,这场风波便真的烟消云散。
然而,薛向却并未伸手去碰那盏酒。
他面带微笑,语气淡淡:“不忙。”
话音出口,原本喧腾的氛围,猛地一凝。
宁海涛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但脸上仍带笑:“哦?薛大人还有何吩咐?”
薛向抬手,自袖中抽出一卷文书,轻轻放在案几之上。
那一声轻响,却宛若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他声音清晰,字字铿锵:“这是飞虎门侵占灵砂矿的卷宗。
飞虎门虽灭,其矿场却在短短数日内,悄然落到了宁家名下。”
话一出,堂内死寂。
薛向目光一转,冷冽如霜:“宁家主,先前你宁氏侵占过灵田,本官念在宁家初犯,已然宽宥。
今番,宁家再度强占灵产,这一次,便是二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利刃,直直刺入人心。
“初犯,可宽。再犯,便要明正典刑。依律,宁家之主当以身入狱,接受质询。”
轰!
犹如晴空霹雳,整座大堂为之一震。
酒盏停在半空,有人手指颤抖,几滴酒液洒落,溅湿锦袍。
有人脸色陡变,眸光中闪过掩饰不住的骇然。
宁海涛面色铁青,掌心死死抓着酒爵,指节发白。
片刻后,他才勉强挤出笑容:“薛大人此言未免过激了些吧?
飞虎门的灵砂矿,是我宁家采买来的,即便是侵占灵产,也是飞虎门侵占,和我宁家有何干系?”
薛向目光如电,冷声截断:“好一个并无关系!此卷宗中,有矿奴证言,有灵票账簿,有衙署公印,俱在此处。宁家侵占灵产之实,铁证如山。
宁海涛,你当真以为能抵赖得过?”
“冯先生,你主持签订的和书,你这学生出尔反尔,分明也没把你放在眼中。”
宁海涛怒不可遏。
他万没想到,明明签订了和书,还没转眼,这混账就翻了脸。
冯京咽了咽唾沫,还未开口,便听薛向高声道,“冯师协调,签订和书,乃平靖世情之善举,薛某自然要依从。
但,公是公,私是私。
于私,咱们签了和书,自此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于公,薛某为官一任,自不会因私废公。
而这也正是冯师教导于我的道理。
宁海涛,你休要哇哇叫,你宁家侵占灵砂矿案,铁证如山。
我现在传你前去灵产清理室问案,你从是不从。”
琉璃宫灯下,冯京手中酒盏一僵,险些失手跌落。
他目光死死盯着案几上的卷宗,只觉额角冷汗渗出。
原以为今日只是一次场面上的调停,写下和书,签字画押,世家颜面得保,薛向得个台阶,自己落下仪金,便可皆大欢喜。
可他万万没想到,薛向竟在和书既成之后,当众掷下铁证,要拿宁海涛问罪。
“坏了……”
冯京心底一沉,如坠冰窟。
他很清楚,自己在薛向心里的份量有限。
薛向一直给自己留着面子,口口声声叫着“冯师”。
可他若敢拿出老师的姿态,喝令薛向,只怕自己面子立时便要坠在地上。
于是他只将酒盏缓缓放下,默默退了半步,不再插话。
“宁海涛,本官再问一遍,你归不归案?”
薛向朗声说罢,取出一份染着朱印的公文,拍在先前签写和书的条案上。
和解?
在被抄家并牵连了家人后,薛向脑海中的念头只有一个。
薛向话音方,一声暴喝响彻堂中。
“放肆!”
人影一闪,一名满身煞气的中年修士从宁家席间跨出。
他青袍猎猎,浑身气息沉厚如海,筑基圆满的威势轰然散开,压得席间宾客纷纷色变。
“苏先生,退下。”
宁海涛高声道。
此君是他豢养的死士,大名苏观火。
他恩养苏观火多年,从不曾吩咐他为自己做一事,等的就是关键时刻。
“家主,苏某蒙宁家奉养多年,无以为报。此诚为苏某效死力之时。”
苏观火摄过案几上的传唤文书,掌心灵力涌动。
只听“嘭”一声脆响,那带着官印的文书,被生生碾成齑粉,随风飘散。
“凭你区区小吏,也敢羞辱宁公!”
苏观火眼中血光闪烁,怒声如雷,“宁家待我恩深义重,今日苏某便刮了你,偿你一命便是。”
他慨然高声,众人无不看得血脉偾张,巴不得借苏观火之手,毙薛向性命于当前。
薛向令诸大世家忌惮的,从来不是他的修为,而是他的官身,以及官身赋予他的权柄。
任何人希望用武力解决薛向,代价都是巨大的。
若苏观火先灭杀薛向,再自行投案。
宁家至多有失察之责,花上一些血本,必能脱身。
这已经是解决薛向成本最小的办法。
苏观火猛地扑出,薛向也动了,他身如轻烟,掌中剑胆显化,长剑直取宁海涛。
宁海涛吃了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薛向如此大胆,一言不合,便先动手。
他震惊于薛向遁速之余,双掌猛地拍出,正中薛向掌中长剑。
薛向倒飞而回,半空中鲜血狂飙。
“找死!”
宁海涛高声喝道,气势外放,结丹前期的实力展露无遗。
便在这时,场中众人,皆被眼前一幕震得热血上涌。
“薛贼该死,杀了他,只需派一人抵命即可,无人抵命,我去。”
“对,宰了这孙子,谁会为他张目?郡中,州里,都是些墙头草,只要一人抵命,便能给中枢交待。”
“此贼一日不除,我世家永无宁日。”
场面瞬间火爆,众世家子弟的怨气已然压不住了。
宁海涛目视其他几位家主,楼家家主、吕家家主皆眉目坚毅,唯有沈家家主沈君远愁眉紧锁。
沈君远觉得眼前迷雾重重。
眼前的场面,基本是薛向要求摆出来的。
摆出来后,又是薛向自己打破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着一张张愤怒难以自制的年轻面孔,沈君远甚至怀疑,薛向是不是早料到了这些年轻一代,会压不住火气,会大声嚷嚷。
忽地,沈君远锁定薛向衣襟处的纽扣,猛地想起一物,厉声喝道,“影声扣,快抢影声扣。”
当初,沈家二管家沈傲,便是先被薛向灭杀,尔后,薛向再启用影声扣,狠狠阴了一把众人。
沈君远此话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宁海涛人如怒龙,扑向薛向。
如果说之前,他还犹豫要不要反抗,现在已无退路。
若让薛向将影声扣上缴,一众世家子嚷嚷着要灭杀官差的画面,必定轰传郡中。
沈君远彻骨冰寒,他忽然明白了,薛向为何非要年轻一代也来参加签订和书的活动。
这又是阳谋,他算定了年轻一代会因群情激昂,而口无遮拦。
可他凭什么敢料定,自己能全身而退?
沈君远正绞尽脑汁,苏观火、宁海涛已一左一右扑向薛向;
楼家家主已呼喊出声,“一个不留。”
早已惊慌失措的冯京等人,已聚成一团,有那反应快的已经在高呼,“今日所见,绝不对外吐露一字,愿立血誓。”
宁海涛怒如狂涛,双掌排空,劲力如山岳压顶;
苏观火浑身煞气翻腾,掌中烈焰轰然炸裂,两股狂暴威势一左一右,几乎要将薛向淹没。
与此同时,堂中杀意骤起。
楼家、吕家的几名长老厉声暴喝,身形化作流光,直扑薛向随员。
一时间,灵光迸射,座椅案几尽数震飞,殿中如同修罗场般,怒吼与法力交织。
眼见薛向将被狂澜席卷,冯京等人面色惨白,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就在此刻,只见薛向随员中,一位须发斑白、衣衫朴素的老者微微踏前一步。
本来朴实无华的昏庸吏员,仿佛一把出窍宝剑。
老者袖袍轻展,身形如虚空电光般一闪,已横在薛向身前。
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掌,似缓实疾,在虚空中随意一拂。
轰!
宁海涛、苏观火倾尽全力的攻势,刹那间崩解,宛若海浪拍在虚空之上,被无形涟漪化作点点泡影,消散无踪。
巨响回荡,却无半分余威泄出,反倒令大堂四壁轰然震颤,灯火摇曳。
众人皆呆。
宁海涛脸色惨变,苏观火更是眼中骇然,死死盯着那名花白胡子的老者,声音竟有些颤抖:“你……你是何人?!”
便用脚趾头,他们也能看出老者非同小可。
下一瞬,老者的大手仿佛自虚空中探出,轻轻一伸,便穿过宁海涛仓促聚出的灵力护罩,将他脑袋拧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