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一抖,银光如电。
那尊自诗句中踏出的飞将军,浑身铠甲铿然作响,冷月映照,枪尖寒芒直贯虚空。
端王婴轮烈焰翻卷,似要焚裂山河。
可就在撞上的一瞬,锋锐之枪竟破开火焰,直入婴轮之心。
轰!
一声巨震,整座擂台的符纹猛地闪耀,护阵阵盘几近崩碎。
婴轮表面,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霎时间四分五裂,火焰迸溅,化作漫天残光。
端王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金色血雾。
血光在半空炸开,映得他衣袍尽湿。
他身躯踉跄,面色惨白,连眉心的元婴都险些溃散。
全场寂静。
一息之后,山崩海啸般的喝声轰然而起。
“碎了!端王的婴轮碎了!”
“有熊金刚!我妖族盖世英雄!”
“哈哈哈哈——”
有大妖仰天狂啸,双臂血淋淋地拍打胸膛,发出沉闷若鼓的声响。
年轻妖将热泪横流,声嘶力竭地呼喊名字。
无数妖族振臂高呼,山巅符纹颤动,仿佛天地都被这股狂热摇撼。
“祖先在上!妖族终于在文气之道上,压过人族!”
“有熊金刚!当真是我妖族诗魂!”
呼喊声如海潮般连绵不绝,每一句都带着血气,每一声都似要撕裂虚空。
而人族阵营,却如坠冰窟。
“怎、怎么可能……”
“端王殿下……竟会被一介结丹妖族,打碎婴轮……”
“这……这是羞辱啊!”
众儒生面色灰白,喉咙发干。
哪怕是庞伟亿,指尖都不自觉抖动。
元婴大圆满的婴轮,乃是修士一身根基所在。
纵使不至修为全毁,今后修行亦必受损。
如此结果,对他们人族,是难以承受的耻辱。
端王身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布满血丝。
他死死盯着薛向,唇角淌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婴轮碎裂,琉璃真身崩溃,他的威势一落千丈,宛如被从云巅击落谷底。
薛向立于台心,魁伟妖躯挺拔如山,还未消散的诗意,化作清冷的江水与幽美的冷月在他身侧回荡。
他目光冷静,冷眼旁观着场外,觉得演艺事业有必要再深化一步,长声喝出:“此战,不为私仇,只为告天下——我妖族,亦是天选之种,圣人苗裔!
我妖族,亦能以文气镇山河!”
喝声传出,群妖更是癫狂。
血气直冲霄汉,连星空都似被这股声浪震得抖动。
人族阵中,则鸦雀无声。
一众儒生面色死灰,仿佛亲眼见证一座神祇从云端坠落,而另一尊新神正傲然崛起。
庞伟亿眼神沉如深渊,指节捏得笏板嘎吱作响。
端王败得太惨,不仅是战斗上的失败,更是人族颜面上的失败。
端王的血,还在半空中滴落。
这一刻,文渊乱海上空的风声,都仿佛凝滞。
擂台之上,江涛渐敛,冷月淡去,唯余楼阙巍然,仍在风声中兀立。
薛向收声而立,魁伟妖躯犹如铁塔。
他抬起头,环顾四野,目光炯炯,声音如雷震荡结界:“端王已败,此刻擂主,便是我有熊金刚!
人族之中,谁来攻擂?”
一句话落下,寂静不过一息。
随即,人族阵营如同沸油泼水,群情激奋。
“欺人太甚!”
“区区结丹,仗着几句诗文,竟敢口出狂言!”
“此獠不过是诗文积攒得巧,能撑得几篇?人族浩然文脉,怎容他一妖独擅!”
许多年轻儒生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眼中燃烧着战意。几位长衫老者拂袖而立,神色铁青,皆欲请战。”
一时间,人族阵营内,声音此起彼伏。或请战,或愤恨,皆如潮浪拍击。
妖族阵营,却是另一番模样。
有妖仰首大笑:“来啊!来啊!尽管来!”
“哈哈哈!堂堂人族,这般急不可耐,倒像是怕我有熊金刚再出诗来!”
“诗文几篇已足以压端王,若他再有一篇,怕你们全军覆没!”
冷笑与嘲讽不断,嘈嘈切切,压得人族诸儒更是面红耳赤。
薛向高声喝道,震彻山巅:“不必争了。要打的,一同上来!
你们便是输了,也只算一轮。”
一语落地,天地仿佛被震裂。
短短数十字,犹如重锤砸入擂场。
“好胆!”
“狂徒!”
“你当真以为凭几句诗文,便可与我人族群贤争锋?”
“痴心妄想!”
人族阵营中,愤怒已然化作滔天火焰,几欲烧破云霄。有人怒极而笑:“他这是把我人族所有人,当作砧板上的鱼肉!”
庞伟亿面色沉冷,手中笏板差点再次碎裂,冷声喝道:“狂妄妖孽!”
端王胸口尚有血迹,死死盯着薛向,双拳颤抖,遗恨滔滔。
妖族阵营,则是另一番山呼海啸。
“哈哈哈!痛快!痛快!”
“这才是我妖族的骨气!端王算什么!”
“有熊金刚一身是胆,豪气冲霄,诚乃盖世英雄!”
无数妖族嘶吼狂啸,跺地捶胸。血气冲霄,如雷贯耳。
有老妖泪光翻涌,颤声高呼:“他一人,敢撼人族千军!此等气魄,万古难见!”
山巅阵盘嗡嗡作响,似也被这股声浪冲击得摇摇欲坠。
一边是人族群情激愤,怒火滔天;一边是妖族热血翻涌,狂信如海。
两大阵营,沸反盈天,几乎要将整个文渊乱海掀翻。
薛向独立擂台中央,傲然而立,魁伟妖躯映照火光,像是一根不可折断的旗杆,在风雷呼啸中烈烈招展。
庞伟亿霍地起身,断裂的笏板轻轻一合,“诸君,眼下是两族争锋,非是个人名利之争,既已立下规矩,便无须多想,按规矩办便是。
既然这有熊金刚如此猖狂,敢言一敌群雄,那便顺了他的心意。”
庞伟亿知道,一众大儒终究拉不下脸来,和一个妖族诗文攻伐。
可眼下的战局,已经到了这一步。
再要个人的面子,恐怕整个人族阵营都会没了面子。
他话音落下,人族阵营轰然,有五人同时踏出。
霎时,人族阵营中叫好声响彻一片。
妖族那边有识得轻重的,已经开始报着五人的身份,深恐擂台之上的薛向轻敌。
“……金刚道友细听,左侧那两个,一个是文心殿副殿尊郑儒,一个是白鹿洞书院山长梁肃,这二位前面登场过了,他们的实力,你应该清楚……
中间那个方脸,是剑南州武备堂掌印陆方舟。此人兼修文武,身形魁梧,气息沉雄。他以诗养身,以武证道,曾一诗断江河,被称为“铁笔将军”……
陆方舟左侧那个,是南山书院大司业程怀素。此人少年成名,以策论雄冠大周,号称“言出定策,句断乾坤”。
最后那个胖子,是太学监丞赵子昂。此人最年轻,却已是元婴中期,文章气魄凌厉无双。世人称他“文章猛虎”,因他一篇《讨妖檄》,当年杀我妖族许多,最是可恨……”
出战五人并肩入场,衣袂猎猎,气息如同五座山岳横陈山巅。
人族阵营中,一众儒生士气大涨,心潮翻涌,皆觉这才是人族的底蕴所在。
五人已知有熊金刚的恐怖,才入场中,便即发动。
梁肃先发,声若金石:“白鹿饮霞开洞府,书山迭岭镇群峰!”
哗啦啦,山顶之上,大片文气摇落,一头通体如雪的白鹿跨枝而出,鹿角悬日,步步生莲,背负群峰影,前蹄一蹬,百峰列阵。
郑儒接续,腔调如潮:“江回万折吞铁骑,鼓角三声破长风!”
高天即见大江回环,浪背鼓槌横击,鼓声与浪声合为一线,涛头托起刀枪,千层水幕压下。
陆方舟沉声落句:“车营如城移九野,矛墙似岳锁三重!”
地面腾起铁车之城,矛戟横列如林,阵图轮转,层层迭迭把擂台围作铁桶。
程怀素指空一引,声入雷府:“雷坛百丈催电蟒,霹雳十方合一锺!”
霎时天幕镂出雷印,电蛇自云海坠落,缠绕成网,雷鼓轰鸣,声浪压骨。
赵子昂袖中一翻,字锋破空:“檄起三军焚贼垒,碑立八方镇妖风!”
檄文化火,炬光如昼;碑林从地脊拔起,篆籀飞走,碑影相错,四面成阵。
五人吟诵的是五首诗,偏偏五首诗,竟彼此呼应、相合。
五道意象同刻迭加:鹿镇群峰、江吞铁骑、城移矛林、雷网合锺、檄火碑阵——像五重天盖,层层折向中心,把薛向的立足之地压成一口井。
人族阵营顿时高声呼喝起来:
“联吟锁阵,彼此补位——”
“白鹿为锋,江潮为面,车营为骨,雷网为绳,碑阵为枢,这套合击,严得很!”
“看这小妖如何破!”
如潮议论声,丝毫干扰不了薛向神思。
薛向抬眸,胸腔一鼓,朗声吟道:“少年十五二十时——”
七字落地,天色像被刀背抹了一遍,亮得刺目。
他诗文营造的意象并不繁缛:一线烟尘,一抹铁影,一行营旗,干净而凌厉。
他顺势再落一句:“步行夺得胡马骑。”
蹄声从北塞滚来,第一匹胡马从他身后踏出,鬃毛扬起黄沙,第二匹、第三匹……
一瞬间千骑成阵。
马嘶冲破鼓角,马背上的光寒如刃,直楔白鹿列阵与江潮浪幕的缝隙。
梁肃拢袖加力,白鹿昂首跃起,鹿角挑日,欲把马阵挑碎;
郑儒急促敲鼓,涛头拔高三丈,欲以水势淹没马群。
人、妖两族阵营,各自屏息凝神,围观这惊世骇俗的大战。
各种意象堆迭,震撼天地。
诗声激荡,顷刻间,虚空轰然一震。
便听薛向朗声吟道,“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只见一头巨虎自山岭扑落,白额如雪,狞厉无匹,咆哮震裂山石。
与此同时,漫天卷起沙尘,幻化成千百少年军将,鬓未生华,黄须犹在,却个个目光如火,执戈握矛,厉啸冲锋。
这一刻,五人的合击阵势,终于开始出现动摇。
“不对!”
庞伟亿眉头紧锁,双掌已然滴下汗液。
众人皆朝他看来。
“是不对。”
一名白袍青年喃声道,“五位先生显化的意象,论宏大,论神奇,皆超过了有熊金刚。
可有熊金刚显化的意象,分明更澄澈、明亮。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有熊金刚所作诗作,品相更好,等级更高。”
此话一出,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难道又要失败么?”
有人低声道。
庞伟亿冷声道,“不会。
以众凌寡,除非有熊金刚的诗作,真的好到绝伦,足以以一敌五。”
他话音方落,人族五位,再度吟诵出声。
陆方舟的铁车城向内合围,矛墙如森,车辙轧地作龙吟;
程怀素操控雷网下垂,电蟒缠身要勒住猛虎的咽喉;
赵子昂碑阵一合,檄火成幔,轰向一个个黄须少年。
五重意象层层迭迭,不仅包围了薛向营造出的意象,还把薛向裹进密不透风的包围中。
妖族阵营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读不出诗句的高妙,也看不出显化意象的优劣。
只是单纯从感官上发现,有熊金刚被压制了,局势似乎不妙。
处在包围阵中的薛向没有急,像让天地把气换足,再吐一口真声:“一身转战三千里——”
这句像把过往的冷与热全盘倒出。
马阵拉成长蛇,一袭铁骑从朔雪穿到江南,从沙砾踏到青荫,尘与霜在同一柄枪上结晶,长线穿喉,贯过铁车城的缝隙,把矛林挑得东倒西歪。
阵中五人察觉不对,同时加快吟诵。
场中意象再度显化:
白鹿背后一列书山齐齐压下;
郑儒把江面铺到天根脚下,浪幕如城;
陆方舟以阵图吞吐,三重营垒狂压而下;
程怀素雷声连鼙,电光密到列成幕墙;
赵子昂碑影拔高,檄火化旗,八面围裹。
人族阵营窸窣一片。
“还差半步就把他压死在句缝里——”
“封他的‘气’,顶住。”
“小妖必败。”
薛向收足气,喉间一沉,吐出压顶的那一刃:“——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一句落地,天与地之间只剩一柄剑。
剑不是从句子里长出来的,而像从战史里被人拔出来。
刹那间,天空之上,无数金色文气摇落,被两道文道碑拓碑锁住的文气长龙,纷纷摇落大量文气。
文气随诗句显化。
一柄剑,显了出来。
剑身带霜,刃口含阳,声响极轻,轻得像落纸,却比雷更能刺穿骨头。
剑光一掠,白鹿的脖颈化作雪沫,群峰的影子像纸山被火舌融化;
江涛从中脊断裂,鼓声被抽空,水幕化为无数冰屑;
铁车城被一道斜线剖开,矛墙掉落成一地廓落的铁影;
雷网的每一根电丝在刃上化作安静的灰尘;
碑阵的阴影被向后掀翻,檄火碎成满天小火星,燃起又灭,灭了又无。
“——破了!”
妖族席先炸开,像岩浆遇到海水,蒸出整片白雾。
“就这一句!”
“他把五阵当做一军,一剑劈穿!”
人族席同时传来嘶哑的止声与惊叫:
“退阵!”
“护体!”
“收!”
可剑光已经把“收”字截成了两半。
五人各退三步,退不足,又被反震逼回。
梁肃胸前衣襟裂开一道直线,血痕沿着那条线渗出;
郑儒握笔的指节抖了,袖口染了波纹样的血;
陆方舟肩甲震裂,阵图回潮断了一角;
程怀素唇边浮起一道深红;
赵子昂的颔下滴出一串殷色,面色苍白。
擂台上空的阵盘齐齐震响,像被无形巨物拍了一掌,呼啦啦,十三块阵盘,却有六块炸开。
人族席的议论声这才潮水一般爆开:
“怎么会——五阵同锁,竟被一联破尽?”
“他,他在借战史的‘名’!”
“住口!他不过一妖,哪来的战史可借!”
“可文脉应了他——你不承也得承!”
“一剑压军!”
“有熊金刚——妖族之刃!”
如潮议论声中,身负重伤的五人,联袂下场。
薛向并不继续吟诵,胸臆的气仍在滚,他朗声喝出,声音并不高,却被四野听得清清楚楚:“人族之中,谁来攻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