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气氛越来越紧张,几句话下来,在场的三宫长老尽数发声。
眼见争吵便要从就事论事,上升到人身攻击,魏范一阵头疼,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再吵也吵不出个道理来,要打官司,咱们都已经往京里打了折子,左右不过是等文庙(圣庙)那边定夺,你我急也无用,不如先等等,说不定还有转机。”
沉抱石冷笑,“转什么机,道理都写在规矩里了,按规矩办就是了。”
顾怀素也道,“文道碑七年一流转,这些年就是这么走下来的,我们今日来,只认这条。江左也好,剑南也好,你爱流转给哪家都成,总归这一轮该轮到我们。”
魏范还想再说,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一名侍者快步进门,躬身道,“魏长老,曹大人到了。”殿内众人一愣。
顾怀素眉头一跳,“哪位曹大人?”
侍者低头道,“是中枢来的曹大人。”
魏范故意叹了口气,“又是麻烦事。”
顾怀素与沉抱石对视一眼,眼中反倒浮起一丝喜色,“来得好,有中枢来人,正好,请他来评评理,看他说不说得过去。”
没多时,一行人自殿外步入。
为首那人身量并不高,穿一袭浅紫色圆领补服,袖口绣着云纹,胸前那块补子上,织着展翼翔空的白鹤。
面容极清俊,鬓边略有霜色,一双眼睛含光不露锋,似笑非笑地扫过全殿,脚步极稳,每一步都象量过尺。
魏范连忙起身,迎上两步,“曹大人,您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魏范一一介绍,“这位是剑南学宫宫观使沉抱石,这位是江左学宫宫观使顾怀素,皆是一州文脉所系之人。
两位,这位乃是中枢观文院右正言曹仪曹大人,兼领文渊阁事。”
“观文院”三字一出,沉抱石和顾怀素脸色皆是一变。
观文院在京中专管天下学宫、文庙诸事,凡涉文道碑、科举制度,多要出自此院之手。
能兼领文渊阁事一职,更不是寻常清贵虚衔,而是实打实能在中枢说得上话的重臣。
二人连忙再拱手一礼,“见过曹大人。”
曹仪只是抬手虚扶一下,“诸位不必多礼。”
顾怀素和沉抱石忍不了了,便将流转文道碑的争执搬出来,要请曹仪做主。
曹仪摆了摆手,“你们的事儿,我不管,也管不着,我此来,另有要务。”
他目光落在魏范身上,“我只问你一件事,薛向什么时候回来。”
殿内一下子静了。
沉抱石和顾怀素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惊。
这几年,薛向的名字,在诸州士林间传得几乎要烂,云梦城诛杀地巫,长安一战击退巫神教大长老,又在各州游历一路,留下不少传世名篇。
可不管如何热闹,在他们这些宫观使眼里,终究还是个年轻人,不过是“极有前途的才子”,谈不上什么“举足轻重”。
此刻却被一位观文院右正言点名打听。
看曹仪的态度,似乎很是不满。
顾怀素抓住机会,率先开口,“我听说这薛向如今正到处游历,还弄了个什么记者,搞跟踪报道。他以为他是谁?当今之大圣贤么?
依我看,他要是真有心文道,倒该早些回学宫安安静静读书,别一天到晚在外头装什么圣贤。救苦救难,那是官府的事,不是读书人的本分。”
沉抱石也跟着道,“顾兄说得虽重,理却不差。少年人有才便罢了,再这样被吹着捧着,早晚要出乱子。”
曹仪扫了二人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厌烦。
顾怀素和沉抱石对视一眼,皆知自己没押中宝。
魏范道,“曹大人,您想听实话么。”
曹仪皱眉,“废什么话,你当我闲得慌,一趟趟来问。”
魏范苦笑,“实话就是,我也难。倪宫观闭关去了,把学宫里大小事全丢给我一个人,我这几日是真一脑门子浆糊。
您曹大人下令后,我就一直在联系他,还真联系上这小子了,他,他竟然提那无理要求,不当人子,不当人子,不提也罢。”
“说,他到底提什么要求了?”
曹仪声音有些发紧。
顾怀素和沉抱石眼中俱是茫然,暗道,这又是作什么妖。
魏范道,“这小子竞说要参悟礼运大同篇。”
曹仪暗舒一口气,“我当多大事儿,又不是要封王封公,学术、修炼事,答应下来就是。”原来,曹仪此来,是文渊阁大佬点的名,要他火速对接沧澜学宫把薛向给接回国来。
薛向在大周长安城闹出的惊天动静儿,终于通过大夏国在大周国的使馆传了回来。
文渊阁为此还召开了紧急会议。
本来,薛向文名再高,那也就是个吟风弄月的年轻人,算不得什么。
可一下子在国外搞出了动静儿,那就属于内核资产了,不能流落国外,让外邦捡了便宜。
总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说什么也得按住了。
尤其是,大周还给薛向封了一等风流侯。
为此,外事部门还发出了照会,要求大周给出解释。
在这等大背景下,曹仪杀到了沧澜学宫。
早在顾怀素、沉抱石闹腾前,曹仪早就频频造访,给宫观使倪全文施压。
如今,倪全文遁了,压力自然转到魏范身上。
此刻,魏范说联系上了,还说了薛向的要求,曹仪一听,离中枢给自己的底线条件,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自然赶忙答应下来。
魏范道,“曹大人,此事,您能做主?”
曹仪瞪魏范一眼,“你当本官是摆设,区区小事,本官就能定。
你速速回复薛向,中枢是支持他这样的年轻才俊的,专注于学术研究和修炼事宜,总是好事情。”魏范苦脸道,“我只怕您曹大人说了也没用,有人要从中阻挠,我若是给了薛向假承诺,到时反而要坏事。”
曹仪怒道,“这从何说起,我现在就代表中枢表态,任何人任何衙门,不得干扰薛向参悟《礼运大同篇》。
你速速去给他回复,不要耽搁了。”
魏范道,“既然您曹大人作保,我就放心了。
事情是这样的,《礼运大同篇》镌刻在甲申陨石上,须得文道碑照彻,石心刻下的礼运之文,才能完全显化。
若是依旧例,流转文道碑,那块镌刻礼运大同篇的陨石,便要重新祭炼、刻衍、挂接星河。石心大阵重启少说也要数年,难道要我跟薛向说,要他等数年之后,再参悟《礼运大同篇》?”“那有什么打紧,等薛向参悟完了,你们再流转文道碑嘛。”
曹仪觉得魏范脑子不好使,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为难的。
殊不知,他话音方落,顾怀素和沉抱石全炸了。
他们万没想到,魏范今日召集议事,说给个结论,敢情是在这儿挖了天坑,等他俩。
顾怀素勃然大怒,“魏范,你少拿薛向出来说事,他年纪轻轻,参悟什么《礼运大同篇》,定是你作的妖,你也太无耻了。
老夫不管,今日说破大天,文道碑流转之事,必须敲定。”
沉抱石亦怒声道,“不错,他薛向有才,这是人尽皆知。
可再有才,他也不过只是个郡生,连秀士都不是,难不成要为他一个人改天下规矩,没这个道理。”魏范看向曹仪,“曹大人,您看,我说了吧,这事儿办不成。
即便您决断了,这事儿也成不了。”
“必须成。”
曹仪慢慢抬头,视线似乎穿过殿顶,看向远处星空,“中枢早有议论,天下文脉既已衰落许久,若有一人,能在礼运大同篇上走出一步,哪怕只是一句真意,也当优容以待。
似薛向这样的国士,该当善待,文道碑就晚些时候流转,我看也无妨。”
顾怀素脑中嗡地一声,脱口而出,“国士二字,这小子也配”
沉抱石脸色也很难看,眼中却多出几分凝重。他比顾怀素更清楚观文院的分量,能被他们以“国士”二字相称,肯定另有隐情。
魏范心里却是一松,顺势道,“曹大人,说归说,您总得拿点真凭实据。”
曹仪冷哼一声,伸手在袖中一摸,取出一块深青色的令牌,巴掌大小,纹饰古朴,正面刻着“文渊”二字。
令牌边缘绕着一圈细小的星点纹,每一颗星点都隐有光芒游走。
令牌一出,殿中不少老成的长老脸色都变了。
“文渊令。”
有人惊呼,声音里止不住打颤。
此令出世,便意味着持令者得了中枢授意,可以就某件事便宜行事,不必再事事回奏。
曹仪把令牌放在案上,手指轻轻一按,令牌边缘那一圈星点同时亮了,殿内仿佛多出了一种看不见的威压。
“中枢给了我权柄,许我便宜行事。那我就代表中枢表个态,沧澜州暂不流转文道碑。”
曹仪语气平静,“待薛向参悟完礼运大同篇,你们几家学宫再按正常程序流转。”
顾怀素急了,“曹大人,此事牵连天下文道碑规例,岂可就这样说一声就定。”
曹仪抬眼看他,“你觉得,我不够分量。”
顾怀素脑后一凉,忙摇头,“不敢。”
沉抱石也沉默下来。
魏范只觉胸口憋了多日的那心气,总算顺畅了些,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好。
顾怀素定了定神,还是忍不住道,“曹大人,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薛向再有才,也不过是少年,不过是一个走运的士子,怎么就值得中枢如此看重。
中枢如此优容,薛向自己不觉徨恐,旁人看在眼里,也难免心生怨气。”
曹仪淡淡扫了顾怀素一眼,“你若能那样走运,我连夜替你流转了文道碑。”
说完,曹仪盯了魏范一眼,“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答复。”
随即,阔步离开。
曹仪才去,顾怀素才猛地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脸都涨红了,“好一个魏范,好一手借刀杀人,你早知曹大人要来,偏偏把我们按在这里不让走,就是要拿曹大人来压我等。
好,真好,我们江左学宫咽不下这口气,就是上达天听也要讨个说法。”
沉抱石也站起身来,青衫一拂,冷声道,“魏兄,今日这局摆得妙极,你早不说薛向,偏要等曹大人一出令牌,再把话翻出来。你这是把我们两家当傻子耍,我剑南学宫绝不会就此作罢。”
魏模版是半倚着椅背,此刻慢慢坐直,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悠悠开口,“两位稍安勿躁,你们口口声声要上告,要上达天听。
曹大人是观文院右正言,兼领文渊阁事,手里还拿着文渊令。你们真要告,不也是把诉状递到他的手中。
难道要曹大人到时,说一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顾怀素被他这几句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胸口却起伏得厉害,“就算如此,中枢也该一视同仁,不该为一人破坏规矩。”
“谁说破坏规矩了。”
魏范把茶盏放回几案,指尖轻轻转着盖碗,“曹大人方才说得很明白,只是暂缓一轮。待薛向参悟完礼运大同篇,文道碑照旧流转,你们该得的七年,一年也不会少。
别忘了,这只金鸡是我们养的,不可能我们都不留着下几年蛋,就转给你们。
你们若是讲情面,薛向参悟得就会快些。
若是不讲情面,薛向参悟个十几二十年也是稀松平常事”
“你!”
沉抱石和顾怀素被噎得一呛。
顾怀素指着一位长老道,“你,速速去查,薛向到底又做了什么。”
魏范摆手,“犯不着麻烦,我直接说了吧。薛向在大周,被封了一等风流侯。”
这句话象一瓢冷水泼进滚烫油锅。
顾怀素猛地抬头,“什么侯?”
“风流侯。”
魏范一字一顿,“一等。”
沉抱石瞠目结舌,“大周朝廷是疯了吧,天顺帝可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
魏范含笑,开始讲述,薛向在大周的战绩。
他很有说书人的潜质,从破灭道发布任务,到五大杀手阵营围攻太子府。
再到有熊金刚登场,尔后,巫神教大长老上演计中计,最后薛向出场,三篇碎洪炉,震惊天下。众长老只听得如痴如醉,待听到那些绝妙文章,也忍不住击节叫好。
魏范故事讲完,众人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顾怀素心火尽灭,“在自己国家时,就是个宝,也当个草。
到了国外,就是棵草,被人家盯上了,也总觉得要夺自家的宝,自然要拼命往回拉。”
沉抱石叹声道,“何况,薛向还是真正的宝。
没有人知道他的极限,三篇碎洪炉后,他就是一人抵一军的代表人物,前提是,馀晖玉胧齐备。我恨,这样的人物,为何不在我麾下,苍天何其不公。”
魏范得意大笑。
不管怎样,这样的英才,可是自己的弟子。
没有什么比来自同行的赞美,更让人暴爽得了。
很快,大殿就空得只剩下魏范一人了。
帷幔轻轻一动。
方才还空落落的角落里,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来,青衫束带,眉眼带笑,正是薛向。
薛向含笑道,“老师,您老人家让我缩着别露头,原来是为了个这。”
原来,他十多天前就回来了,一直在云梦陪家人,收到魏范来信,才来的沧澜学宫。
魏范叮嘱他回国的消息,千万别外泄。
一开始,他还想不明白,今日却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