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行辕侧院。
床榻之旁,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医官在为薛淮把脉诊断,其人乃是随同公主凤驾南下的太医院御医周吉。
姜璃站在一旁,细细端详着薛淮的面庞,见其比昨夜添了几分血色,心中不由得安定下来,但是仍然有些焦急地等待着御医诊断的结果。
片刻过后,周吉站起身来,对姜璃躬敬行礼道:“回禀殿下,薛大人此番溺水,致寒湿直中太阴,幸得救治及时,未成水逆昏厥之危候。然寒水郁肺气道壅塞,卫阳受损营血滞行,当以宣肺涤饮、温阳化气为治,旬日可安。”
姜璃喜道:“那便是不妨事?”
“回殿下,下官有一副方子,名为苓桂逐饮汤,于薛大人之症有妙用。”
周吉微微垂首,不慌不忙地说道:“薛大人脉根未绝胃气犹存,今服此方三剂,当见咳痰转稀、胸痛渐缓,再五剂可平喘息、复饮食。然肺为娇脏,须静室避风,旬日内禁言语劳神,且恪守百日不涉寒水之诫。待秋分后阳气归根,可习导引术以固根本。”
姜璃欣然道:“如此甚好,有劳周太医了。二娘,赏周太医纹银百两。”
苏二娘应下,周吉连忙谢恩,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榻上的薛淮,又对姜璃说道:“启禀殿下,下官是否可将此案录于本院《急症辑要·水厄篇》?如此既能彰薛大人忠勇护驾之德,亦可为后世法式。”
姜璃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御医,忽然莞尔道:“有何不可?
周吉登时知道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已经接受他的奉迎,再度躬身道:“多谢殿下。”
待苏二娘领着周吉和侍女们退下,姜璃便坐在床榻之旁,微笑道:“方才你都听见周太医所说了,这几日就在此处安心休养。外面的事情不必操心,我已经派人告知范钦差、窦藩台、石臬台和叶庆等人,追查刺客主使和玄元教逆贼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另外扬州府的政务也有章时等人料理,他们是你亲手带出来的能吏,你应该信任他们。”
薛淮的后背靠在软枕上,他没有接过姜璃的话头,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位周太医不光医术精湛,为人处世也颇有称道之处。”
姜璃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不过是官场上常见的钻营罢了,毕竟太医这个行当历来凶险,将来在某些时候我若肯为他说句话,说不定比首辅大人还管用呢。”
薛淮点了点头,顺势问道:“所以黄运使和乔家德安号也是因此效忠于殿下?”
卧房内清香袅袅,但是随着薛淮一言挑明两淮盐运使黄冲和盐协会首乔望山的真实立场,房内的氛围似乎变得有些凝重。
姜璃温言道:“周太医叮嘱你尽量避免言语劳神,想这些事情做什么?等你养好了再说也不迟。”
薛淮不答,只是平静地望着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
这眼神让姜璃没来由地心慌。
一年多前,薛淮刚刚从春闱舞弊案的旋涡中顺利脱身,为了暂时远离朝堂权争的风波,同时也是为扎牢自己的根基,薛淮开始谋求外放,这个时候姜璃建议他来扬州并且利用自己的人脉帮他活动。
对于当时的薛淮而言,扬州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第一这里是父亲薛明章耕耘过的地方,第二扬州兼有盐漕之利,他能名正言顺地插手这两项国计民生,事实证明他的选择非常正确。
在薛淮南下之前,姜璃曾为他详细分析淮扬地区的局势,并且给他引荐了巡按御史卢志玄这个帮手。
只不过在后续的风波中,卢志玄的助力聊胜于无,真正帮到薛淮的反而是原盐运司同知黄冲和乔家之主乔望山。
简而言之,姜璃确实给薛淮提供极大的帮助,但她并未做到当初的承诺,那就是两人正式确定盟友关系之时,曾经说过要对彼此坦诚相待。
此刻望着薛淮平静无波的双眼,姜璃强作镇定,好奇地问道:“你能分析出黄冲的身份不稀奇,但你为何断定乔家与我有关?”
薛淮坦然道:“猜的。”
姜璃愣道:“恩?”
薛淮微微一笑,避免气氛太过僵硬,随即解释道:“其实我很早就察觉乔家的不寻常,乔望山的立场过于坚定,甚至完全不在意自家商号的巨额损失,这可不象是一般商贾能有的心胸气魄。我让人查过乔家在朝中的靠山,明面上只有一个户部的五品主事,这似乎不合常理。相反,乔望山对我的一些政治意图领悟极快,唯有深谙朝堂博弈之道,才能如此敏锐。”
姜璃轻哼一声道:“但你仍旧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方才是在故意诈我?”
薛淮问道:“殿下生气了?”
“倒也谈不上生气,我怎会如此小气?”
姜璃稍稍迟疑,最终还是诚恳地说道:“薛淮,我并非是有意瞒你,只是”
“殿下。”
薛淮轻声打断她的解释,缓缓道:“我没有怨怪殿下的意思,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当时我们已经成为盟友,但我是否值得信任、是否拥有殿下所看重的能力,这都还是未知之数,因此殿下稍有保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在后来的风雨之中,殿下并未袖手旁观,给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这足以证明殿下的诚意。”
姜璃心中松了一口气,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苦衷。”
“这本来就是小事。”
薛淮一言带过,继而认真地说道:“周太医绞尽脑汁奉迎讨好殿下,那是因为他要时常出入宫闱,殿下在关键时刻能够救他一命,但是黄冲和乔家————殿下,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投靠于你。”
姜璃默然。
薛淮亦没有催促,静静地靠坐在床榻上。
姜璃备受天子宠爱不假,但她手中并无实权,公主府的谕旨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效力。
她在京城确实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这是因为天家对她的偏爱,根源依旧来自于天子和皇子们赋予的权力,但是这份影响力能够延伸到千里之外的江南么?
更何况以黄冲和乔望山表现出来的坚定来看,这可不是一位公主几句许诺就能铸就的忠诚。
姜璃沉默良久,她望着薛淮的双眼问道:“你真想知道?”
她没有问薛淮为何想知道,但薛淮依旧答道:“殿下,我并非执意要探寻你的秘密,我也知道纵是盟友也该给彼此足够的空间。但是殿下若真想我助你,那就得让我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如何帮你。”
“帮我————”
姜璃轻声呢喃,和薛淮的过往种种交集浮现脑海。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即便抛开薛淮对她的救命之恩,两人的关系也早已无限趋向于平等,这是因为薛淮在扬州任上展现出来的卓越能力。
一念及此,她轻声说道:“黄冲和乔望山都是父王留给我的忠心臂助。”
果然如此。
其实薛淮早就有这方面的猜测,毕竟姜璃的手很难伸得这么长,而天子和皇子们又不太可能帮她培植势力,思来想去只有那位已故的齐王姜恒才能做到。
不待薛淮继续追问,姜璃便解释道:“皇祖父子嗣不多,其中最出挑的便是今上和我的父王。今上身为嫡长子,天然占据大义名分,但是直到皇祖父驾崩前一年,他才被立为太子。根据二娘所说,父王内外兼修,母妃更是朝野闻名的贤内助,他们极得皇祖父的喜爱,甚至有传言皇祖父意欲立父王为太子。”
薛淮安静地听着,这种宫廷秘闻在普通官员听来或许会忐忑不安,但他毕竟两世为人,前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数不胜数的相似例子,因而还能保持冷静。
姜璃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最终皇祖父还是立今上为太子,而且一年多后便驾鹤西去。当时齐王府在中枢和地方都颇有实力,所以今上登基之时励精图治,丝毫不敢授人以柄。太和二年,在我出生没多久,父王便因病去世,太和五年母妃亦郁郁辞世,偌大的齐王府只剩下我这个孤女。等到今上册封我为云安公主,齐王府便彻底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中。虽说公主府富丽堂皇,远超一般建府规制,但我不喜欢那里,所以大多时候都住在青绿别苑。”
说起这些往事,姜璃的神情略显木然,但是并无泫然欲泣之态,或许是她不想在薛淮面前表现得过于脆弱,亦或是十馀年来父母离世的煎熬早已令她麻木。
薛淮叹了一声,温和地问道:“殿下,齐王离世一事是否存在蹊跷?”
姜璃轻吸一口气,缓慢道:“二娘对我说,父王的病来得格外急,当时太医院的御医们尽皆束手无策,甚至连病因都查不出来。父王从病发到离世仅仅过了两个多月,所以我一直怀疑父王并非因病去世,而是————”
她顿了一顿,眸中泛起冷厉的光,咬牙道:“被人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