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璃来到薛淮床边,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强势,反而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薛淮。”
她的声音很轻,缓慢又认真地问道:“昨夜在船上,你推开我时,可曾怕过?”
薛淮心里清楚,姜璃此问不是在问他是否害怕死亡,而是在那一刻心里是否有一丝害怕会出现生离死别的情况,也就是说是否会害怕与她永别。
怕吗?
在生死一瞬,本能的选择何谈怕与不怕?
看着姜璃此刻浮现渴望的眼神,薛淮不由得想起那一刻自己的果断和决绝,想起坠入湖水时的黑暗与窒息,想起在刺客出现之前,姜璃满怀忐忑的假设性提问。
“殿下的安危重于泰山。”
薛淮微微仰头迎着姜璃的双眼,如实道:“那一刻,我别无他想。”
这个答案既非肯定也非否定,但是姜璃明白了,生死之间的决择超越人的本能,这何尝不是一种在意和守护?
这份在意的确掺杂着责任、感激、同盟之义,但也绝非冷血无情!
姜璃深吸一口气,这虽然不是她最想听到的回答,但也不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于是轻声说道:“你————且安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说罢便转过身去,边走边说道:“我去安排一些事情,待会让她来照顾你。”
她走得并不快。
薛淮终究没有开口挽留。
姜璃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薛淮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复杂汹涌的思绪。
昨夜在画舫之上,在刺客刀锋直指姜璃的瞬间,他推开她的动作几乎是本能,这确实和她的公主身份存在关联,但更深层是否也有一丝对她本人的担忧?
薛淮无法否认。
时至今日,姜璃对他的心意已经不再刻意掩藏,无论是昨夜她一改往日风格的体贴照顾,还是先前那尤如惊鸿一瞥的浅吻,乃至方才临走前那句轻若叹息的承诺。
可是薛淮明白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情意,他与沉青鸾的婚约是既定事实,更是他情感与责任的双重选择,她的纯粹信任与毫无保留的支持,是他在这陌生世界中最温暖的锚点。
他不能,也不会姑负。
可是姜璃呢?
薛淮知道现在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时候,齐王案的巨大阴影,昨夜刺杀的蹊跷,扬州的政务,漕盐的布局,京城的角力————桩桩件件都如同悬顶之剑,他必须尽快理清头绪,然而有些情绪便是如此剪不断理还乱。
在他思绪纷乱间,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沉青鸾端着一个温润如玉的白瓷小碗走进来,她走到床边向薛淮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可那双微红的眼眸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心境,显然她已经从徐知微口中知晓在她们到来之前,这间温馨的卧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她依旧努力装作不知情,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碗中晶莹剔透的羹汤,声音柔得象春日里拂过柳梢的风:“淮哥哥,徐姐姐说这莲子羹最是清心宁神,对肺腑有好处,我特意温好了,你尝尝?”
薛淮看着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和心疼,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青鸾,你先把莲子羹放下,我并无不适,方才是装出来的。”
沉青鸾的手微微一颤,抬眼对上薛淮复杂的眼神,不禁觉得心中发闷,又有难以控制的慌乱。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把碗放在案头,勉强笑道:“淮哥哥,以后你可不许再吓我了。”
薛淮尽力放缓语气,坦然道:“徐知微应该同你说了,她没有骗你,我和云安公主确实有了一些意外的接触。”
“我————我不在意的。”
沉青鸾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努力控制着眼眶里骤然涌上的酸涩。
“听我说完。”
薛淮略微用力地握住沉青鸾的手,极为认真地说道:“等我说完,你再生气,好不好?”
沉青鸾依旧垂首,弱不可闻地说道:“好,淮哥哥你说。”
她并非是要在薛淮面前故意扮出哀怨姿态,而是这件事的冲击力太过强横,让她一时间无法平静下来,其实昨夜当她听闻薛淮为救姜璃而受伤,心中既有对薛淮伤势的担忧,又有挥之不去的恐惧,盖因她比任何人都提早猜中姜璃的心思。
那天姜璃无意中看到薛淮写给沉青鸾的定情之作,然后立刻邀请薛淮同游扬州,沉青鸾便知道公主这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但她始终坚信薛淮的品格,相信他不会做出那种始乱终弃的事情。
然而一场刺杀彻底改变薛淮和姜璃之间平衡的状态,谁也不知道姜璃会在激动的时候做出怎样的决定,所以即便姜璃已经明确表态这几天不希望有人打扰,沉青鸾依旧义无反顾地前来。
她不能明知可能会出现变故,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身为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沉青鸾从未想过独自拥有薛淮,无论薛淮再怎么洁身自好,他都是薛家的独子,开枝散叶是他的使命,而且那些达官贵人谁不是满宅妻妾?
故此沉青鸾对于这种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母亲杜氏也在私下开导过她。
但姜璃的身份不同,作为已故齐王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天子最宠爱的公主,她不可能屈居人下—徜若天子一道赐婚圣旨颁下,除非薛淮带着薛沉两家人逃离大燕,否则他只能领受旨意,那时她沉青鸾又该如何自处?
“青鸾。”
薛淮没有回避问题,缓缓道:“昨夜我救了公主,她为了表达谢意亲自照顾我。在你们到来之前,我和她在谈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最终达成了很多共识,她一时激动亲了我的脸颊。”
沉青鸾脑海中“轰”的一声,她抬起头看着薛淮,努力想笑,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薛淮的手背上,温热而滚烫。
刚才在外间热羹的时候,徐知微悄悄说了她的发现,虽然沉青鸾相信徐知微不会骗她,但心里未尝没有一丝期盼,或许徐知微的感觉出了错,真相并非是那样。
直到此刻从薛淮口中听到肯定的陈述,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薛淮,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淮哥哥,我知道殿下身份尊贵,过去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如今你又救了她,你们————你们亲近一些都是应该的。”
薛淮心中一阵抽痛,抬手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轻声道:“青鸾,我和公主的交集说来话长,起初她对我更多是利用之意,而我亦是为了借助她在皇族当中的影响力。后来随着接触的加深,我和她才慢慢对彼此放下戒心,在昨夜的变故之后,尤其是她告诉我一些关于当年齐王府的隐秘,我和她才算是成为真正的盟友。我和她是基于共同目标的政治同盟,若想长久维持这种互相帮助的关系,我和她必须坦诚以待,但是”
沉青鸾不由得握紧他的手,如同一只受惊不安的小兔。
“但是青鸾,你不同。”
薛淮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我薛淮认定的妻子,是我在这世间最想守护的人。这份情意无关身份和利益,只关乎你我之间。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我们的婚约是我最珍视的承诺。所以,莫要把那些无谓的担忧放在心上,更不要委屈自己,你永远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更无需如此小心翼翼。”
沉青鸾怔怔地看着他。
她不是不懂官场的复杂,不是不知姜璃的身份能给薛淮带来多少助力,她最怕的是薛淮的心意变得模糊,而今薛淮用最明确的词句,坦坦荡荡地述说他的决心。
“淮哥哥————”
沉青鸾再也抑制不住,她猛地扑进薛淮怀里,紧紧抱住他。
薛淮被她撞得轻咳两声,却毫不在意,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双臂环住她微微颤斗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惶然的小兽。
片刻过后,沉青鸾的情绪有所平复,她猛然想起薛淮还在养病,连忙从他的怀抱中挣脱,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
“快成小花猫了。”
薛淮笑着拿起帕子,帮她简单收拾一下,然后看向案头的莲子羹,伸手端了起来,对沉青鸾说道:“你昨夜肯定一宿未眠,早上估计也没有食欲,这会又哭成这样,虽然我不懂医术,却也知道如此对身体很不好。好在还有这碗你精心熬制的莲子羹,可以帮你滋养身体。”
他舀起一勺温度正好的莲子羹,递到沉青鸾唇边,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沉青鸾这次没有推拒,而是顺从地张开嘴,温润清甜的羹汤滑入喉中,带着莲子特有的清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甜,仿佛能甜进心里。
薛淮问道:“好吃吗?”
沉青鸾想了想,笑眼弯弯道:“很甜。”
薛淮便舀起一勺莲子羹送进自己嘴里,仔细品味之后,由衷赞道:“确实很清甜,不愧是青鸾亲手做的羹,比我的厨艺强上几百倍。”
明知他在哄自己,沉青鸾依旧开心得不行,心中的阴霾逐渐散去,阳光洒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