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欧阳晦郑重的话语,宁珩之微微颔首道:“次辅言之有理。”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欧阳晦亦不再追问对方的看法。
天子之所以将这两份奏章交给内阁商议,并且没有亲临或者让亲信太监旁观,自然是因为这件事让圣心烦闷,所以内阁需要拟定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为君分忧。
而天子烦闷的缘由,无非是漕运总督衙门此番闹得不象话,对于妖教乱党的渗透一无所知,且屁股底下一大堆把柄被人抓住,若非范东阳足够体恤圣上,尽可能将这些破事压制在一定范围内,这会肯定会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群情激愤。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漕运改制的议题牵连太广,甚至有动摇国本的危险,所以天子并不希望看到大动干戈。
如何平衡各方势力的诉求,如何让这场风波平稳收场,这就是天子对内阁的要求,而在场众人在阅览奏章的同时便大致想清楚这一点。
欧阳晦抢先发声又及时收住,并非虎头蛇尾亦或畏惧宁珩之的权威,他其实在给接下来的会议定下基调,那便是漕运积弊的问题必须得到解决,无论最终解决到怎样的程度,都不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笔带过。
与此同时,他也是在给沉望一个不算隐晦的提醒,这次毫无疑问是针对漕衙乃至宁党的天赐良机,如果他们精诚合作,说不定能从宁党身上咬下一大块肉。
沉望逐字逐句地看着范东阳的奏章,似乎并未注意到宁珩之和欧阳晦简短的对答。
对于江南发生的所有事情,沉望事先已经有了全盘的了解,毕竟他和薛淮的书信往来没有断过,但此刻他依旧认真地看着范东阳的奏章,一方面是通过范东阳这位天子近臣的态度来揣摩圣心,另一方面则是在利用这段时间思考具体的应对。
宁珩之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蒋济舟,即便这次漕衙暴露出很多严重的问题,他依旧会尽可能保住蒋济舟,或者说蒋济舟可以卸任漕运总督一职,但是他得有一个体面的退场,同时漕运总督的继任者必须是宁党中人。
欧阳晦的诉求则要相对简单一些,他或许不指望自己摩下的官员能够染指漕衙,但是只要能从宁党的手中扳回一城即可,简而言之便是将水搅浑,让宁党吃瘪便能稳定住他身边的人。
沉望清楚,在孙炎被迫离开朝堂之后,欧阳晦的处境愈发不妙,次辅一派军心涣散,不少人已经生出摇摆之心,现在欧阳晦急需给党羽们吃下一颗定心丸,那么最有效的方式自然是打击宁党。
至于天子————
其实天子把范东阳的密折转发内阁便是表态,如果他要严查蒋济舟乃至漕运一系,这份密折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出现在内阁的值房里。
这一刻沉望想起薛淮在密信中所言,对这位得意弟子在大局上的敏锐颇为赞赏,同时心里隐约有些压力,想要在这种局势下完成那两个目标显然不太容易。
但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把范东阳的奏章递给对面的韩公宣,又从对方手中接过蒋济舟的奏章。
一如他和薛淮的预判,蒋济舟这封奏章极为难得地显出几分坦诚,虽说最终还是将话题引向国本和社稷安稳之类老生常谈的字眼,但是没有刻意虚饰漕运一系存在的种种问题,这显然是因为蒋方正做下的好事。
要不是他的独子和妖教乱党存在关联,蒋济舟肯定不会这般老实。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份奏章终于被四人看完。
文华殿大学士段璞轻咳一声,神情肃然地说道:“元辅,关于范总宪所奏,下官细览之下亦觉触目惊心。然蒋济舟执掌漕运多年,殚精竭虑实属不易。赵琮、陈豹之流勾结妖教中饱私囊,此乃个人失德,自当严惩。然若因此便否定整个漕运规制,甚至动摇运河根本,恐非社稷之福。”
坐在旁边的韩公宣点头道:“段阁老所言极是,漕运乃国脉所系,岂能因一二蠹虫便轻言改制?范总宪奏章中虽言及胥吏盘剥、漕工困苦,然此等积非一日之寒,理当徐徐图之,若操之过急,恐生大乱!”
欧阳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虽然心中对这两人极为腻歪,但是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段璞和韩公宣的论调依旧是老一套,但是他们的论调是否新奇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们的态度。
宁珩之微微颔首,不过他没有就此下定论,而是看向沉望问道:“沉阁老,你兼领工部,于河工漕务亦甚熟稔,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沉望稍稍沉吟,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元辅、诸位同僚,范总宪所奏漕运积弊,桩桩件件有据可查,蒋漕台所陈维系之艰亦属实情,二者看似矛盾,实为一体两面。”
欧阳晦放下茶盏,这显然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坐在他对面的段璞眉头微皱。
宁珩之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暗流涌动,依旧看着沉望说道:“不妨细说。”
沉望恭谨地说道:“积弊如痈疽,剜之虽痛,不剜则溃,然剜除之法亦需斟酌。下官以为,此案首在肃清妖教馀毒,整饬漕衙纲纪,严惩赵琮陈豹之流,并追究相关失察之责,以做效尤。”
欧阳晦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悠然道:“沉阁老所言甚是,肃清妖教整饬纲纪乃当务之急!范总宪奏章中提及,扬州监兑厅文书卫云年俸二十五两却无法养家糊口,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参与盘剥,此等底层胥吏之苦根源何在?老朽以为,漕运积弊若不能肃清,似卫云之流将会层出不穷。”
段璞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欧阳次辅,卫云之事或有其情,然此等个案岂能代表全局?漕运维系所需人力物力浩繁,国帑拨付有限,下官并非是为蒋总督等人开脱,而是漕运积自有其内情所在,我等身为天子辅臣,理当顾全大局。”
韩公宣亦点头道:“是啊,蒋总督深知其中利害,其奏章陈词恳切,只望朝廷体恤下情,不可因噎废食。”
欧阳晦冷笑一声道:“那依二位阁老之意,朝廷对此事便不管不顾?”
“下官并非此意。”
段璞当然不会任由对方曲解中伤,肃然道:“范总宪不是还在淮安么?有罪之人该查便查,按朝廷法度治罪便是,下官只是认为不宜闹得沸沸扬扬以致朝野震动,莫非次辅信不过范总宪?”
“范总宪忠心耿耿能力卓着,对付一二宵小自然手到擒来。”
欧阳晦神态从容,随即话锋一转道:“然而本阁认为此事已经暴露出漕衙存在根源性的问题,赵琮之流绝非孤例。试想一下,妖教贼人竟然能够随意驱使漕衙扬州监兑厅,这是何其可怖的现象?段阁老言必称国本社稷,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那些贼人渗透进漕运的方方面面,只需堵塞运河数月,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段璞眉头深皱,对方这番话不算危言耸听,如果漕运总督衙门只是存在贪腐问题,那么他们还有足够的馀地去周旋,但是一旦和妖教乱党扯上关系,天子肯定不会偏袒,而这也是他将这两份奏章转发内阁的重要原因。
想到这儿,段璞沉声道:“次辅,下官当然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是下官相信范总宪定能查明原委,如此难道还不够?”
“本阁亦相信范总宪不会姑负陛下的厚望。”
欧阳晦心中颇为畅快,继而满怀忧虑地说道:“但是漕衙高官和漕帮首脑皆被妖教拉拢腐蚀,这说明什么?说明漕运的根子已经坏了,已经不是查办些许贪官污吏能够解决!段阁老,你觉得本阁的顾虑是否有些道理?”
段璞语塞。
他当然不同意欧阳晦的看法,因为只要他一点头,这老东西接下来肯定会顺势提请漕运改制,但是他又不能明确反对落下话柄,盖因对方所言合情合理。
漕衙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而且事先没有任何自查自纠之举,那么证明包括巡漕御史在内的整个官员体系都需要清查。
宁珩之听着双方交锋,段璞和韩公宣的辩驳虽在情理之中,却又显得苍白无力,而在欧阳晦步步紧逼的前提下,沉望却依旧按兵不动。
一念及此,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公所言皆有道理,运河安稳为第一要务,但是积弊理当清除。范总宪在奏章中曾提及扬州同知薛淮所言四策,沉阁老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沉望身上。
沉望心知肚明,这是宁珩之想要搞清楚他的底线,同时试探他和薛淮是否还藏着底牌,或许在这位首辅大人看来,欧阳晦的步步紧逼并不具备实际威胁,反倒是他们这对师徒更值得提防。
故此,沉望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欧阳晦,见年迈的次辅脸色略显阴沉,遂平静地说道:“元辅,兹事体大,下官一时难下定论。在下官看来,不妨召集六部尚书及各部衙堂官,于御前各抒己见,或许群策群力之下,能够找到一条最为稳妥的策略。”
宁珩之目光微凝,欧阳晦见状毫不尤豫地说道:“沉阁老言之有理,既然我等争执不出一个结果,那便和诸位同僚一道,在陛下面前辨明是非,元辅意下如何?”
段璞和韩公宣自然不赞成这个提议,当下他们在内阁依旧拥有相对多数的票拟权,一旦将范围扩大到各部衙堂官皆在的廷议,他们的优势未必能继续维持。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宁珩之便微微颔首道:“好,便依二位之言。”
欧阳晦心中大定,然而沉望抬眼看向宁珩之幽深的双眼,募然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这位首辅大人似乎就等着他提出这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