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贾府偏厅。
王逵坐在椅子上,已经等待好一阵子了。
从枢密院下值回家的贾昌朝迟迟没来见他,让他等的都有些心焦了起来。
按理来讲,身为封疆大吏,他是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的。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王逵在不久前,就因为包拯的第九次弹劾而卸任了江陵知府的职务,被勒令回京等候调查。
他如今是从江陵日夜兼程赶回开封的,此时官袍上还带着仆仆风尘,脸上更是有着难以掩饰的些许惊惶。
实际上,自从陈执中致仕以后,他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庙堂的风暴中左支右绌。
他此前在陆北顾等人路过江陵府时,打算还是观望风向,看能否攀附一下同样与文彦博不睦的宋庠。
虽然宋祁在途经江陵的那场夜宴上,已经明确拒绝了给他当中间人,但今天到了开封之后,王逵其实也没彻底死心。
然而宋庠明明赋闲在家,却连门都没让王逵进,拜帖都直接给退了回来。
这才让王逵彻底绝望。
现在的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时候,故意让王逵等了很久的贾昌朝,换好了一身燕居常服,走进了偏厅。
“贾相公”
王逵的声音带着哭腔,率先开口。
“如今文彦博拜相,韩琦掌枢府,包拯那条疯狗盯着下官不放下官实在是怕啊!求贾相公看在往日情分上,看在陈相公的面上,拉下官一把!下官愿为贾相公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大宋士大夫重风骨,是不用叩首礼的。
就是面对官家,士大夫最多也就是作揖为礼,而王逵这般路边野犬一样的姿态,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真真是有辱斯文。
贾昌朝垂下眼皮,看着脚下这个磕头如捣蒜的王逵,心中一阵厌烦。
王逵此人在江南、淮南替陈执中刮地皮,手段酷烈,倒是确实捞上来不少钱,但也正因如此,王逵得罪的人太多、名声太臭。
收留他,无异于自泼脏水,立刻就会成为文彦博、韩琦、包拯等人攻击的绝佳靶子。
之前陈执中在时,他尚且要与这“酷吏”划清界限,何况现在?
“但是.”贾昌朝的指尖在椅子上轻轻敲击,心中念头一转。
王逵再不堪,终究是陈执中门下一条用得顺手的恶犬,知晓不少陈执中和贾昌朝的阴私之事。
若将他彻底推开,逼得他狗急跳墙,反咬一口,或是被哪边势力拉拢过去,吐出些不该吐的东西,也是麻烦。
况且,眼下朝局波谲云诡,多一个敢咬人、能办事的爪牙,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
对于贾昌朝来讲,名声臭其实不是什么不可容忍的缺点,毕竟名声好的人,真要卖命的时候,顾忌也更多。
实际上,贾昌朝的处境,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稳如泰山。
虽然他门生故吏很多,在中层官员里有非常多的可用之人,但在顶层,他相对于文彦博等人,说一句势单力孤也不为过了。
当然了,文彦博和富弼两位宰相,也不完全是一条心就是了。
但不管他们有什么龃龉,面对贾昌朝的时候,却分外团结。
而眼下文彦博、韩琦、包拯步步紧逼,贾昌朝也需要能冲在前面的刀子帮他反击。
思虑再三之后,贾昌朝终于开口。
“你先起来说话,身为一方大员,如此举止,成何体统?”
王逵闻言如蒙大赦,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
饶是如此,他却依旧不敢完全站直,躬着身子,一副聆听训示的模样。
“你的难处,老夫知晓。”
贾昌朝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陈公虽已致仕,然香火之情犹在,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逵心中一喜,连忙道:“多谢贾相公体恤!”
“不过。”
贾昌朝话锋一转,抬眼看向王逵:“你也要明白,如今时移世易。你往日行事,确有不谨之处,授人以柄。若想平安度过此关,乃至日后有所寸进,需得痛改前非,谨言慎行,更要.懂得分寸。”
王逵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贾昌朝的弦外之音。
——收留你可以,但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乖乖听话,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当好一把听话的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王逵连声应道:“下官一切听从贾相公安排!日后唯贾相公马首是瞻!绝不会给贾相公添乱!”
贾昌朝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眼下风波未息,你且先在京中寓所安心待着,深居简出,勿要再生事端,更不要去招惹旁人。至于你回京待查的事情和以后差遣的安排,老夫自有计较。”
“是是是!下官谨遵贾相公教诲!”
王逵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虽然贾昌朝没有给他具体的承诺,但这态度已然表明,他这条破船,暂时还有码头愿意收留。
“去吧。”
贾昌朝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再看他。
王逵躬身倒退着出了偏厅,轻轻带上门。
直到走出贾府的大门,被带着细雨的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王逵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狠厉。
文彦博、韩琦、包拯.还有那个折辱于他的宋祁,乃至见死不救的宋庠,他都记下了!
只要有机会,他王逵,一定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府邸里。
贾昌朝在偏厅中踱了几步,窗外春雨渐沥,敲打着庭前的芭蕉叶,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
收下王逵,是一步险棋,但也是无奈之举。
庙堂之争,如同弈棋,有时明知是险棋,也不得不走。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人,那个掀起轩然大波,甚至隐隐牵动了宫内视线的年轻状元,陆北顾。
此子与宋庠关系匪浅,又似乎与福康公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如今大魁天下,名声大噪,恐怕很快就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
而裴德谷的案子虽然没有继续牵连更多,可贾昌朝却不会因此放下警惕.庙堂上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走了过来,贾昌朝很清楚一个道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拿着我的手书,去,请王畴过府一叙。”
王畴是前三司使王博文之子,以父荫入仕,虽然后来也参加了科举,并且在天圣八年进士及第,但跟那一批的欧阳修、富弼、王拱辰等人关系并不亲密,反而跟贾昌朝关系很好,是贾昌朝一手提拔上来的。
而王畴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关键的位置上。
——权判吏部流内铨。
如果说冯京的判都磨勘司是管钱,那王畴的权判吏部流内铨就是管人。
在大宋,文官人事权虽然并不完全由吏部负责,高级文官都是归中书省直管的,京朝官则由审官院任免。
但吏部仍握有大量人事权。
在文官中占比最大的群体,也就是知州以下的地方官以及在京但无权参朝的京官,都是由吏部进行考核、任免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畴便匆匆赶到了贾府。
他在书房见到贾昌朝,恭敬行礼:“贾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景彝来了,坐。”
贾昌朝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示意王畴坐下,还亲自为他斟了杯茶,态度跟对待王逵时简直天壤之别。
“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今年殿试结束了,这些新科进士还没授官呢。而老夫近来翻阅旧档,见历年新科进士授官,颇有疑惑,想着你如今判流内铨,故而听听你的见解。”
贾昌朝先扯了些无关紧要的往年惯例,问了几个关于进士初授官职品阶、差遣分配的问题。
王畴一一作答,言辞谨慎,但眼神中透着精明。
他知道贾昌朝绝不会只为这点小事专门找他冒雨过来相见,现在找他,要么是想关照人,要么就是想整人。
果然,贾昌朝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说起来,今科状元陆北顾,连中四元,风头无两,真是百年难遇的佳话不知依景彝看来,以此子之才,放在何处更能施展抱负,为国效力?”
贾昌朝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目光却落在王畴脸上。
王畴没搞明白贾昌朝到底要干嘛,他略一沉吟,道。
“贾公问起,我也不敢隐瞒,今天我也是刚知道,为了此子,三司、御史台乃至馆阁,可是争得不可开交!”
“哦?”
贾昌朝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些许惊讶之意,并未流露明显恶意。
“竟有此事?细细说来。”
王畴压低了声音:“三司使张方平与盐铁副使范祥,联名向官家奏请,言国库空虚,盐铁积弊深重,非锐意进取之干才不能整顿,极力主张将陆北顾超擢放入盐铁司,委以主案之任,以期尽快开源;权御史中丞欧阳修则力陈台谏空虚,亟待补充新鲜血液,陆北顾风骨见识俱佳,正合御史之选,请求授其殿中侍御史里行之职;而判国子监杨安国,更是希望仿晏殊故事,将此子放入馆阁清要之位,以为国家储才。”
贾昌朝听完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不是刚才那种装的。
三方争抢,这陆北顾竟成了香饽饽?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实际上,盐铁司是实权钱袋子,御史台是清要言路,馆阁是储才近侍,无论去哪一处,对此子未来的仕途都大有裨益,全都是好出路。
“那官家决定了吗?”
贾昌朝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要是官家已经决定了,那他想做什么都晚了,但要是官家没决定,就还有操作空间。
王畴补充道:“官家正是因为拿捏不定,所以将此事谕示吏部,令吏部根据差遣的空缺情况酌情而定,我这才知晓。”
其实这就是官家一言而决的事情。
可偏偏官家没决定。
“官家,果然还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性子啊.喜欢居中制衡,喜欢不沾责任,就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自己做决定。”贾昌朝如是想道。
随后,他又像是关心一般问道。
“那吏部现在都有哪些待分配的空缺差遣?”
“盐铁司、御史台、馆阁、开封府、地方州军.空缺的差遣其实都是有的,只是吏部这边定不下来。”
贾昌朝听后,顿了顿,说道:“看来到处都缺人啊。”
“是啊。”
王畴点了点头,大宋现在的情况其实是既缺人又不缺人,各部门缺的是真正能干的人才,不缺的是尸位素餐的混子。
“枢密院最近也缺人手。”
贾昌朝似不经意般说道:“枢密院的‘在京房’,近来正缺一位干练的主事作为副手,对于一甲的新科进士来讲,级别也合适,从前也有先例景彝身为判流内铨,在拟定新科进士授官方案时,可否酌情考量,选一位得力干才调来枢密院效力?这也是为了枢务顺畅,为国选贤嘛。”
王畴心中一动。
枢密院下属十二个房,负责全国各地军务,而“在京房”负责的是殿前司禁军的调度、军备、补给。
这可是枢密院的核心部门之一,地位非常重要,寻常进士压根没资格进,往年虽有先例,但也都是零星的。
贾昌朝虽然没明说是要陆北顾,但他又不傻,说话听音儿还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吗?
王畴迅速权衡利弊,脸上立刻堆起赞同的笑容,拱手道:“贾公思虑周详,枢密院乃军国重地,在京房更是机要所在,确需年轻才俊。下官拟定新科进士授官名单上报中书省时,定会将贾公此议,作为重要考量,力求促成此事。”
“不是这个说法,都是一片公心嘛!怎么是老夫的建议呢?”
贾昌朝反而摆了摆手:“枢密院是确实缺人,稍后老夫会让枢密院承旨司行正式公文给吏部,一切必须都要按国朝规制来.至于新科进士谁能来,老夫的意思是,能办则办,宁缺毋滥。”
王畴彻底明白了。
贾昌朝虽然想调陆北顾到枢密院,但不想在程序上落下任何把柄,只以“枢密院缺人”为名义,由枢密院发给吏部正式的公文,就像是三司、御史台、馆阁也同样按照制度规定,给吏部刚刚转送了具体哪个差遣缺人的公文。
明面上,只是某个差遣空缺出来了,吏部把哪个新科进士调过来都可以。
但实际上,这是只针对特定人选的空缺差遣,要是这人不来,那这个差遣也就不“空缺”了。
而吏部会把哪个新科进士调过来,那是吏部的事情,这个过程里,贾昌朝肯定是不着痕迹的。
呃,其实话说回来,也不全是吏部的事情。
就算是吏部拟好了名单,最后也是要上交到中书省的,是由政事堂里的宰执们决定的,最后定然还要经过一番博弈。
而这件事情之所以有操作空间,就在于要陆北顾的部门太多了。
如果只有一家要,那吏部也不好将其调到别的地方,但现在算上这三家,再加上本应该正常分配的空缺差遣的范围,那就足足有七八个选项之多了。
再加上枢密院一个选项,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所以对于王畴来讲,这其实是一件无风险的事情.有正式行文留档,枢密院也确实缺人,最后决定权也不在他。
既然官家让吏部“根据差遣的空缺情况酌情而定”,王畴也只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拟定新科进士的授官名单时,代表吏部建议让陆北顾去枢密院任职而已,他没有犯任何错误。
而贾昌朝这边,更没有强迫他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只是尽力而为罢了,所以他的压力就更小了。
“我明白了,能办则办,宁缺毋滥。”
贾昌朝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那就有劳景彝了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对于贾昌朝来讲,这件事情走正规程序而非私私相授,是非常必要的。
能办成最好,他把陆北顾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整不了,也能让其没法去御史台给他添堵;而若是办不成,那就办不成呗,他也没什么损失,全程合规,又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又闲谈几句后,王畴便识趣地告辞离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