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厚!你莫要欺人太甚!”
争执声传入,霎时压过了本阁内的丝竹之音。
一声怒喝清晰可辨,却是来自平常比较沉默寡言的章衡。
他带着闽地口音的话语显得很急促:“论辈分,我敬你一声叔父!可论才学,你不过屈居三甲末尾,有何颜面在此指摘我的文章?”
“呵!”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你虽忝列榜眼,可曾见官家赐你金带否?”
这正是章惇的声音,他显然也饮了不少酒,言语间充满了不服,话语的讥讽之意更是非常狠。
此话传来,阁内的众人齐齐看向陆北顾。
陆北顾心中也有些无奈。
——这也能躺枪?
不过,章惇这话,确实挺戳心窝子的。
晏几道很是幸灾乐祸,他起身刻意把门开的极大,还让乐工停下了奏乐。
如此一来,隔壁因为开门而泄出的声响,也就能更清晰地传到他们这里了。
阁内众人也都默契地停止了交谈,开始吃瓜。
“够了!都少说两句!”
林希的声音传来:“同科进士,又是同宗,何必为一时名次伤了和气?子平,子厚毕竟是长辈,而你又年长些,度量也须大些才是。”
林希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想调停,还是故意挑起矛盾呢。
忍了很久的章衡这时彻底忍不了了。
“此言差矣!”
章衡毫不领情,反而拔高音量:“科场之上,达者为先!他若真以长辈自居,更不该因妒生忿,在此撒泼!”
话赶话,到了这节骨眼上,章惇的暴脾气也上来了。
“这功名,我今日便明说了,三甲进士,不稀罕!”
章惇的声音很大,大到没跟几人一样往外面凑的陆北顾都能听得非常清楚:“大不了就弃了这到手的官位,下次再战,我必夺那状元头衔,叫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章氏真正的麒麟儿!”
话音未落,便闻杯盏碎裂之声,似是章衡怒极摔了酒杯。
“狂妄竖子!安敢如此!”
“别!别!子平兄息怒!子厚年轻气盛,口不择言!”
吕惠卿的声音响起,他似乎在拼命拉着章衡。
“放手!我今日非要教训教训他不可!”
章衡显然怒极,老实人也是会生气的,这时候要是没人拦着,真就到了物理交流的环节了。
“都少说两句吧!”
林旦的声音也加入劝架,似是正拉着章惇,苦口婆心道:“功名岂是儿戏,岂容你说不要便不要?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家族期望于何地?”
这时候,林希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说道。
“关门!先把门关上,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随后,争吵声、劝解声、拉扯声混杂在一起,又透过门缝隐隐传来,虽不闻具体细节,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撷芳阁内众人面面相觑。
说实话,中了进士,因为对排名不满意就如此大发雷霆,这章惇也是个人物了。
不过福建路作为大宋科举第一路,闽地士子也确实抱团的厉害,都是同乡跟同乡玩,跟其他地区的士子关系也普遍都比较一般,这件事情他们也就都当乐子看了。
去门口听的几人听不太清楚了,便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陆北顾端起酒杯,心中暗忖,庙堂之路确实充满倾轧,却未曾想这同年之中,硝烟味已如此之浓。
章惇此人,锋芒毕露,不甘人下,今日能放言弃功名、搏状元,他日若得势,恐非易与之辈。
章衡、林希、吕惠卿诸人,亦非池中之物。
尤其是吕惠卿,随着其世叔曾公亮进了政事堂,仕途前景也是水涨船高了起来,刚才闲聊的时候他就听说晏几道说,曾公亮早就给吕惠卿安排好了位置。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隔壁喧闹声渐息,似乎是林希、林旦兄弟和吕惠卿合力,总算将争吵的章氏叔侄二人劝开。
“砰!”
只听得章惇摔门,最后撂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继而脚步声远去,似是负气先走了。
“行了,关门吧,没得听了。”
晏几道关上了门。
而正当撷芳阁内气氛因隔壁风波而略显微妙之际,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要开门吗?”
曾巩有些迟疑,他怕是闽地几人来闹事。
晏几道则显得满不在乎,这是樊楼,他怕什么?
随后,晏几道去开了门。
来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髯,肤色本是风霜磨砺出的微黧,却因为喝了酒显得非常红。
他身着质料考究的深色锦袍,但袍服某些细微处,又隐约透出些许北朝规制,显是久居辽地的汉人常有的打扮。
他身后跟着一名契丹人,体格魁梧,面庞发红,看着也没少喝。
“在下北朝枢密直学士陈顗,诸位何事如此喧哗?方才闻得动静,特来一观。”
他醉醺醺地开口。
说的虽然是汉话,但跟中原汉话明显不一样,更偏向河北那边的口音。
其人正是因“圣像”一事而依旧盘桓在开封未走的辽国使团副使,辽国枢密直学士、给事中陈顗。
晏几道被问得一懵,愣了刹那才反应过来,答道。
“呃,不是我们这里。”
“哦?”
陈顗一拍脑袋,他应该是喝多所以听岔了,歉意地说道。
“抱歉抱歉。”
说罢,陈顗转身欲走,离开前随意地向门内望了一眼,却恰好与闻声抬头望来的陆北顾目光有瞬间交汇。
他竟是又停下了脚步,扬声问道。
“敢问可是昨日跨马游街的陆状元当面?”
“正是。”
既然被人家认出来了,陆北顾也大大方方地承认。
眼下这种场合,包厢里一大堆人呢哪怕对方是辽国使者,说几句话也没什么的,不会被扣上里通契丹的帽子。
陈顗在走廊中略一沉吟,跟身后的人用契丹语说了一句,随后那个契丹人去旁边他们的包厢取了自带的酒水来。
见对方就站在门口不打算走,晏几道也不好直接关门,只好问道。
“不知陈学士有何见教?”
契丹人已经取了酒水过来,陈顗喝到发红面上带着笑意,拱手道:“适才听闻些许喧哗故而过来一观,走错房间扰了诸位雅兴实在抱歉不过昨日陆状元跨马游街,风采照人,万民景仰,陈某虽为北朝之臣,亦心向往之。既然恰逢其会,岂能过门不入?特自备薄酒一杯,前来叨扰,聊表敬意,还望诸位才俊勿怪唐突。”
虽然饮了不少酒,但陈顗这番话说的颇为得体,既解释了来意,又放低了自身姿态,让人实在是难以拒绝。
说话间,陈顗的目光已越过晏几道,精准地落在了主位附近的陆北顾身上,等着陆北顾回应。
辽国副使虽然身份特殊,不过主动前来向新科状元敬酒,此事倒是也不算什么敏感事件。
因为大宋跟辽国的关系,与跟夏国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两国在边境偶尔也有些摩擦,但整体看来,自澶渊之盟后的这数十年漫长岁月里,两国都坚持以极为克制的态度来确保长久和平的实现。
在这种长时间的和平期内,两国的经济、文化交流非常频繁,互相都有了充分的了解,所以敌意非常小。
而无论是大宋的使者出使辽国,还是辽国的使者来大宋,都会与对方国内的文人士大夫进行大量交流,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陆北顾心念电转,端起酒杯迅速起身,迎上前去:“陈学士言重了,远来是客。”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对于对方此前尊敬的回应,也未失大宋状元的风度。
晏几道这时候也只好打开门,让陈顗进来。
陈顗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北顾,执杯在手,朗声道。
“我朝与南朝兄弟之邦,礼乐文章,往来频繁,今见南朝又得此少年英才,实乃可喜可贺!陈某谨代表自己,敬陆状元一杯,愿陆状元前程似锦,亦愿两国邦交,永续和睦!”
他特意将“代表个人”和“邦交和睦”这两点给点出来,显然是要一开始就撇清可能的政治联想,又扣住了使臣的本分。
陆北顾亦举杯道:“多谢学士吉言,在下亦借此杯,祝学士身体康健,行路顺遂。”
两人酒杯轻碰,各自饮尽。
这一杯酒下肚,之前已经喝了许多的陈顗更加面红耳赤。
他似是惋惜般,看着陆北顾又道。
“可惜,如此英雄,不得为华夏所用。”
听了这话,陆北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华夏正统在大宋,陈学士此言何意?”
陈顗一怔。
在此时辽人的认知里,华夏真的指的是辽国,而不是宋国。
而且,华夏正统对于辽人来讲,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作为使者,陈顗是很有这方面敏感性的,他赶紧说道。
“我朝承唐祚,行中国礼乐,抚有燕云汉地,陆状元何以言华夏正统在南而不在北耶?”
此言一出,撷芳阁内顿时气氛凝重了起来。
苏轼、曾巩等人面色一凝,皆知此问绝非闲谈,而是非常严肃的华夷之辩。
实际上,辽国认为自己是华夏正统还真不是毫无依据,因为辽国不是在草原上建立的,而是就在这开封城里建立的
是的,历史冷知识,辽国是在开封城里建立的。
辽灭后晋,辽太宗率军进入后晋都城开封,在皇宫中称帝,改国号为大辽,是正经走了程序,拿到了传国玉玺,接受了后晋文武百官叩拜的。
只不过,后来辽国又退回到了幽云十六州而已。
因此,辽国始终认为自己才是继承了后晋的法统,所以对于幽云十六州根本就不是非法占领。
那么后晋的法统很重要吗?
很重要!
唐朝天祐四年,彼时还被叫做朱晃的朱温,接受了唐昭宣帝李柷的“禅让”,建立后梁,定都开封。
随后,是李存勖灭后梁,建立后唐,定都洛阳。
再往后,则是石敬瑭灭后唐,建立后晋,定都开封。
所以继承了后晋法统的辽国,其法统是从唐朝一路传下来的。
从法统继承角度上来讲,宋人哪怕不愿意承认,辽国的法统合法性确实是强于大宋的,因为大宋的法统是继承自后周,而后周是个自立的王朝,没有法统合法性来源.
而且,辽国不单有法统优势,还真的搞“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辽国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儒家文化,尊孔崇儒,在文化教育、典章制度等诸多方面都学习和传承唐朝,来表明自己才是唐朝的合法继承者。
除此之外,辽国皇帝还将契丹人的祖先认定为是炎黄的后代。
总而言之吧,在正统性问题上,大宋是比较吃亏的。
但陆北顾此时偏偏没法绕开。
他心知不管陈顗喝多了没提前想到这茬还是故意挑事,此番唇枪舌剑都避无可避。
陆北顾放下酒杯,神色转为肃然,朗声应答:“陈学士此问,关乎华夷之辨,正统所系,在下不才,谨以浅见答之。夫正统者,非徒据一方之地,行中国之礼而已。必也,承天命,继道统,行仁政,保民安邦。我大宋太祖皇帝,受周禅让,平定乱世,混一中原,此乃天命所归,法统相承。且我朝开国以来,崇文重教,科举取士,礼乐刑政,皆依三代汉唐遗风,士农工商,各安其业,此乃王道所在。”
他略顿一顿,目光炯炯直视陈顗:“至于燕云十六州,本乃中国旧疆,汉家故土。后晋高祖石敬瑭为求僭位,妄以土地贿契丹,此乃乱臣贼子之行,岂足为凭?我朝太宗皇帝时亦曾挥师北伐,意在收复失地,拯遗黎于水火,此心此志,天地可表至于学士言辽国行汉礼、用汉官,此正是慕华明证,然慕华者未必即华,犹鹦鹉能言,终是禽鸟。正统之基,在于文化血脉之传承,在于民心所向,非可徒恃武力割据便能窃据。”
“陆状元高论,本使不敢苟同。”
陈顗闻言,捋髯反驳道:“岂不闻‘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唐室禅让,朱温继位,法统传至后唐、后晋,我朝太宗皇帝继承晋统,得传国玉玺,亦合古者‘兴灭国,继绝世’之义。”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况且,自我朝据有燕云,已历百数十年,设南面官,用汉制,劝农桑,兴文教,幽云之民安居乐业,犹胜唐末五代离乱之时,此岂非‘天命’已移,‘正统’有归?若只论血脉地理,则春秋时楚自称王,吴越亦曾称霸,岂能因非中原腹地便斥为蛮夷?今我朝幅员万里,带甲百万,南和宋,西制夏,北抚诸部,乃是泱泱大国,何言非正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