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怎么样?”
“受了些伤。”
“小臂,肩膀?”张述桐直直盯着路青怜的右臂,“什么样的伤口,还是说骨折?”
“不算严重。”
路青怜取出一根头绳,将右边的袖口扎紧:
“泥人已经被回收了,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长话短说,你那边怎么样?”
“找到了当年相机里存储卡……”
张述桐慢一拍地想,她果真不喜欢说废话,好像流血的人不是她似的。
“你是在来的路上碰到的?”张述桐急忙追问道,“还是说和上次一样?禁区?”
“是那些东西发现了它们。但不在西部。”
路青怜一句一顿,她吐字清晰,完全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还有什么问题?”
张述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问题了,这么简单的事傻子才听不懂。
那些遍布在岛上的蛇发现了突然现身的泥人,于是她从庙中下山,将对方解决掉,然后将一个泥娃娃状的雕塑带回庙里。
又在十一点晚一个小时的时刻,来到了派出所门口,仅此而已。
只用了一个上午,她就将所有事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而且是独自一人。
张述桐看着路青怜沾染血迹的青袍,鲜红下藏着一抹褐色,那是已经干涸的血迹,怪不得她刚才只是将袖口扎紧……她在这里站了多久?
张述桐下意识看向路青怜周围,她不喜欢吵闹,便等在了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街角,现在他也站在这里,一阵阴冷逐渐攀升至四肢……张述桐暗骂一句,差点忘了正事。
“先去医院!”他几步跨上车子,回头一看路青怜却没有迈开脚步,张述桐只好强调道,“我说了,能办的事情我已经全部办完了……”
观察间的门终于打开,小护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怎么样?”张述桐压低声音。
“整条胳膊的都是淤青,像是被……像是被车撞的,还有一道口子。”小护士比划道,“口子本身倒是不大,但她说是摔出去的时候被地面上的石头划的?里面的衣服都破了,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也是刚碰到她。”张述桐摇摇头,“其他地方呢?”
“应该没什么吧?”
张述桐没彻底放松,他想起了那个雪夜的遭遇,正准备走进去问问,小护士却说:
“她已经睡着了,你小声点。”
“睡着了?”张述桐一愣。
“可能很累吧,我看她不像轻易会睡着的性格,先别打扰她了,对了,你托我找的相机,医院里的相机好像不能用这种格式的卡。”
“是吗。”
这也是他说服路青怜来医院的理由之一,储存卡就在手上,只需要一台能读卡的相机,医院里有相机的可能性很大,或许是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最后路青怜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你等等吧,我朋友那里应该会有,”小护士却说,“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去租假发的那家店?”
那其实是家照相馆,店主是个紫色头发的女人,张述桐当然记得:
“那我现在就过去……”
“你啊。”小护士却摇摇头说,“就在这里等着吧,哪里都别去,哪个女生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不希望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呢。”
张述桐却觉得路青怜一定想快点看到那些照片,他看看手机心想应该来得及,只要路上骑快点。
“行了,不该折腾的时候就别折腾。正好还没上班,姐姐帮你跑一趟。”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张述桐站住脚步,忙道了声谢,小护士边穿外套边开玩笑道:
“以后请我吃饭吧,今天先饶你一命。”
他点点头,脑子却想起老妈的吩咐,她说中午问路青怜来不来家里吃饭,那时候张述桐刚摘下耳机,还没碰到路青怜,等碰到了,现在他们在医院里。
医院的走廊上没有长椅,他靠在窗户边,看着那座换了门锁的老屋发呆,小护士临走之前却将他推进了观察间,她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进去坐着,乱跑什么,帮忙倒杯水总会吧。”
也对,张述桐暗叹口气,他总会忘了路青怜现在是个病人。
谁说只有发烧感冒才算生病呢。
可等走进去一看,才发现房间里哪还有空着的椅子——路青怜正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面,张述桐听说她睡着了,便想当然地认为她会躺在床上。
其实根本不是。
她的脸扭向一侧,低垂着脑袋,双手整齐地放在膝盖上,张述桐知道她平时坐姿端正,腰背挺得笔直,可当路青怜睡着的时候,却微微蜷着身子,像一只午睡的猫。
阳光依然很好,洒在了她的脸上,整个房间静得只剩她那悠长而轻盈的呼吸声,每一次呼与吸,路青怜长长的睫毛会随之微微颤动。
张述桐在床边坐了下来,忽然叹了口气,可叹气也不能发出声音,生怕把路青怜吵醒,谁也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一个泥人,某种程度上讲,它像是一声忽如其来的枪响,打破了很多规划。
他准备等路青怜醒来问问情况,实际上两个人见面后的交流少得可怜,张述桐在房间里来回看看,却没发现暖壶,他想是该趁着现在倒一杯水回来,可手刚握住门把的时候,耳边的呼吸声忽然一顿。
路青怜醒了。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眸子里看不到丝毫刚起床时的懵懂,而是一片冷厉,张述桐下意识觉得心脏一跳,路青怜又闭上眼,再睁开时,她的眸子如一汪静止的潭水。
她时刻保持着这种淡漠,或者说无需刻意保持,因为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吵到你了。”
张述桐歉意地松开门把手,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是略有些无奈的嗓音,“张述桐同学,你最好安静一点……”
但路青怜只是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
“差五分钟到一点。”
“相机在哪?”
“已经去找了。”张述桐想了想,“要不要再歇会,到时候我会喊你。”
“不必了。”
路青怜坐直身子,她的语气与表情不见得多么冰冷,只是没有多少感情。
张述桐便点点头,忽然无言。
这才是路青怜,从不说多余的话。
长久的沉默中,她轻声说: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我不说你也该来医院。”张述桐又叹口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既然泥人出现了,为什么不说一声,我知道你手机还在店里没拿,可你也该知道我家在哪……”
他说话时路青怜从青袍的内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像是她自己缝制的钱包,她从钱包里拿……不,应该说她从钱包里抖落出某个物件。
——那是枚红色的翻盖手机,塑料外壳,如今彻彻底底裂成了两半,像是受到了外力的撞击,中间裸露出的电线连接着键盘和屏幕,摇摇欲坠。
张述桐愣了一下:
“它……”
路青怜垂下眸子,半晌才说:
“抱歉。”
张述桐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得出来她挺宝贵的,所以对坏了的手机说了声抱歉,毕竟哪有人会为手机准备一个家呢?每次用完后还要放进钱包里想想就很麻烦,可一块布缝成的家能起什么作用。
张述桐只好安慰道:
“应该还能修……我是说,待会可以去问一下。”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在派出所门前打不通那个电话,原来是手机的屏幕再也不能点亮了。
事到如今他难以说出“早该这么做就好了”的话,只好改口道:
“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可以和我联系一下。”
“可说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路青怜却平静地问。
张述桐难以回答,他想起若萍从前说的话,大意是路青怜解决不了的事,他们几个只会更加束手无策,就像那个雪夜,他只是用胳膊挡了一下泥人的攻击,就因为骨裂在医院里躺了一周,最后还险些丢了半条命。
可路青怜应付起来只是受了点伤。
若萍说什么来着,女生本就比男生早熟,路青怜又是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女生,她习惯做什么事都留有余地,哪怕是现在这样受了伤,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更看不出狼狈,连休息也只是闭了下眼,从来都是一副不会被打倒的样子。
“这样……”张述桐顿了顿。
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是小护士回来了。
她张口便问你怎么把人家吵醒了,又对路青怜做了些询问,确认没有大碍后,她扬了扬手里的摄像机:
“行了,有事再喊我。”
房间里再度剩下他们两个人,但这时候已经容不下半句闲话。
谁也没有说什么要不要喝水吃饭休息一会,张述桐装上存储卡,他本想帮忙把椅子挪过来,路青怜却站起身子,同样坐到了床边。
扶住床沿的时候,也许是扯动了伤口,她的眉毛皱了一下。
张述桐看了她一眼,路青怜只是对着相机的方向抬起下巴。
他收回目光,捧起相机,开关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张述桐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
点亮了!
还好这张卡在漫长的岁月中没有损坏也没有被格式化,相机不能选择文件夹,只能从第一张照片开始翻。
果然是摄影社的存储卡,里面是一些大学学园内的风景,还有一些生活照,背影的草地长得茂盛。
张述桐越翻越快,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便翻过了春夏秋冬,终于,他在一张照片上停下。
那是渡船的甲板。
天光惨淡,从画面上的出镜的人的穿着来看,是个冬天无疑。
接着是岛上的风景,他看到了港口,看到了公交站牌,似乎拍照的顺序就是那批人游览的顺序。
随后夜色降临,饭馆的餐桌上,一只只手举起杯子。
下一张照片是女生房间的内部,几个女生好像玩着纸牌,笑得前仰后合。
张述桐记得那群大学生里有男有女,他一直不清楚拍摄者是谁,但从这张照片可以判断,就算不是芸,也一定是其中某个女生,也许是社长。
他接着往后翻,时间一转第二天清晨,弥漫的雾气中,是一群人登山的景象,几件花花绿绿的冲锋衣进入镜头。
他皱了皱眉头,从已有的照片来看,这群人真的只是单纯地来岛上玩。
一个装着鱼的水桶出现在镜头中。
拍摄者应该不会钓鱼,只是到处乱拍,一张张照片翻阅过去,他甚至能从脑海中还原出当时的场景。
一片靠近湖的郊区,几个人坐在水边,但判断不出方位。
接着画面一转,一个女生入镜,是芸。
芸提着一个塑料袋,看得出是在给钓鱼的同学分发食物。
张述桐放缓了手中的动作。
芸扶着膝盖,好奇地打量着每个人身前的水桶。
芸被绊了一下,拍摄者技术不错,正好定格在她被绊倒时慌张的表情,还有身边人的大笑。
芸一屁股摔在地上,呲牙咧嘴。
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芸的脚底。
脚底下露出一只耳朵。
一只狐狸。
张述桐停住手。
“也就是说,这只狐狸是他们不小心找到的?”他惊讶道。
他接着往后翻,然后是众人将周围的土壤挖开。
也许是泥土潮湿,也许是狐狸在地面下埋得太久,雕像本身被泥土包裹着,看不出它的表情,自然无法分辨出是哪只狐狸。
下一张仍是钓鱼照。
还是钓鱼。
回到旅馆。
时间来到第四天,那群大学生又玩了一整天,又是以旅馆内部的照片为结尾,可画面上再没有出现过那只狐狸。
“停下。”路青怜忽然说,她右手有伤,便没有像从前那样伸出手指,只是说,“这是女生宿舍。”
张述桐明白她的意思,是说狐狸也许被放在男生宿舍,可拍摄者是名女性,所以没有拍到。
他想起老妈发现那只微笑狐狸的经历,单纯是觉得好玩,就放在办公桌上当了个摆件。
所以这群大学生也是如此?
可他想起芸的那张照片,又是什么契机促使他们把狐狸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