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述桐努力想看清它的样子,可视野里只有一串滚滚的黑烟。
他眯起眼想了想,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残桥”的方向,那座桥是曾经的入岛口,只是到了2012年早已荒废。
可无论从前是什么样子,岛上绝不该有一列火车。
他从前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看的,找不到多少熟悉的建筑也找不到多少熟悉的人,便一直跟在路青怜身边。可事实并非如此。
——找寻最深处的秘密。
是该出去看看了。
张述桐回过头,路青怜又趴在课桌上午睡了,他见状不再犹豫,直接出了教室。
火车的位置离学校不算太远,出了校门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
果然是在“残桥”,只是一座桥上怎么可能会有火车?等张述桐走近不由愣住,那座水泥浇筑的桥梁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车的轨道。
湖面自然变成了地面,桥的入口也成了月台,他站在月台里,四周寂静无人,斑驳的轨道自脚下延伸,如一条蛰伏在地面上的巨蛇,一眼望不到尽头。
张述桐好像明白了,他记得路青怜曾问过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路母说爸爸还在火车上,火车开得很慢……所以在她的梦里,入岛口是个车站,许久不见的爸爸会乘着老式的绿皮火车来到岛上,尽管开得很慢很慢,但总有到达的一天。
张述桐抬起眼,看到了远处轨道上冒着浓烟的火车,它始终在行驶着,却始终没有靠近。
张述桐又看到了列车的时序表,却只有一个时间,是晚上七点,这也挺奇怪的,他开始想不明白,随后猜到了一个好笑的可能——
冬天里放学的时间是六点多,出了校门,按她那左瞧瞧右看看的习惯,走到月台正好七点。
至于为什么早上没有,是因为早上她要上学,为什么中午没有,是因为中午她要午睡。
张述桐试着沿着铁轨往前走,想看看它通往何方,可走了一会便被迫停下了,他再次碰到了梦境的“边界。
但也难怪,那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张述桐又等了一会,确认那列火车还是没有靠近的意思,便慢步走回去。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他用双脚丈量了半个小岛,其他地方倒没什么变化,中心是城区、外围是荒野,更外面则是湖水,消失的只有当年的入岛口,那座“残桥”。
夕阳落下了,是时候接小路青怜放学,张述桐回到学校,在办公室看到了母女两人。
原来是为了打架的事来的。
路母给那个被打的男生拿了副药贴,让他回去敷着,整个过程倒也相安无事,男生的家长去年刚在庙里上过香,对路母有种潜意识里的尊重,张述桐还看到男生脸上有个尚未消退的巴掌印,男生老实地道了句歉,大人们也点头示意。
只有一个人不愿配合,路青怜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冷得可以,颇有几分长大后的气势。
她周身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可惜年纪还小,触发不了张述桐的汗毛雷达。
原来路青怜也有赌气的时候。
出了学校的大门,母女俩在路上走着,她闷闷地问:
“为什么道歉?”
“我道歉不是因为你做错了。”
“那是什么?”
“是让这件事过去,说开以后,你就不会把它憋在心里了。”女人嗓音温柔。
她们没有回山,而是绕到了学校后面的湖岸边。
路母蹲下身子,又是一条蛇从草里爬出来,还蛮有礼貌地带了伴手礼,是一只刺猬。
女人便笑笑说:
“看,不要像个小刺猬,看起来浑身是刺,其实很脆弱。”
路青怜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湖面。
“爸爸没有不要我们。”半晌,女人又说,“他只是有些事情,他很爱你也很爱妈妈,等处理完那件事,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
那条礼貌蛇见到了未来的小主公,很有眼色地把刺猬放在路青怜脚边,却被她一脚踢远。
张述桐猜测,她用这个举动表示决不当脆弱的刺猬。
巨大的日轮沉入湖面,母女俩坐在岸边,不知道在眺望些什么,路青怜倚在妈妈怀里,女人哼着一首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曲终了,她斟酌道: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万一妈妈哪天不在你身边了……”
路青怜捂住耳朵。
路母轻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天色已晚,他们该回去了,张述桐今晚想睡屋里,刚要加快脚步,眼前却是一黑,再睁开眼时身处一间教室。
这是一天中的黄昏时分。
玻璃上贴着雪花,不知道圣诞节尚已过去还是将要来临,孩子们挤在讲台下的空地,他们手拉着手,在老师的指挥下排练着元旦的合唱。
张述桐在人群后方看到了路青怜,她比同龄人高些,粉唇微张,专注地看着老师的指挥。
在梦里可以肆无忌惮地凑近耳朵,她歌唱得很好听,声音却不算大,清冽如冬日的溪水,张述桐听了一会,竖起大拇指。
排练结束了,大家背起书包,张述桐慢悠悠地路青怜跟在身后,他们今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长些,她有双崭新的靴子,专门绕开了化雪的小路。
回到庙里的时候,却没看到路母的身影,路青怜回屋写作业去了,张述桐坐在旁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天是从下午开始的,算了,反正是梦,管它呢……
语文老师留下了摘抄古今名著的作业,摘抄完还要写下自己的理解。
偏殿里最不缺名著。
路青怜抽了一本中庸,在作业本上工工整整上写下“守心、明性……”
是在反省之前的事吗?张述桐想,这可是难得的优点。
她抄到一半却皱了下眉头,又搬着椅子去书架翻找,最后找出一本圣经,张述桐对它的存在并不惊讶。
他倒有些惊讶路青怜为什么这么喜欢圣经,张述桐先看她抄下一句“凡事包容”,又提笔写道,是说很多事要多多包容。
路母的藏书虽多,却几乎都是没有译文的原版。
“高看你了,路青怜同学,”张述桐叹口气,“原来你只是喜欢大白话,其他的都看不懂。”
路母还没有回来,也许是这个原因,房门没有被关上,张述桐惊喜地发现,他已经可以推动一扇门了,前提是没有插锁,尽管幅度很小,他在间隙中挤出身子。
张述桐转身朝正殿走去。
正殿的门同样没有合拢,殿内漆黑一片,没有蜡烛也没有灯,什么也看不清,今晚的月亮被云层挡住,借着微弱的光亮,正前方隐隐是一条青蛇的轮廓,那应该就是所谓的“青蛇神”。
这时神像旁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声音很轻,像是老鼠偷偷溜了出来,张述桐走过去,原来角落里还藏着一扇小门,他试着推了一下,却纹丝不动。
神像前也没有什么发现。
这毕竟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有路青怜记忆里的事物才会出现。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对这里涉及不深。
夜风灌进大殿,木门忽地敞开,砰地一声开到了最大,他看着微微晃动的木门,心里一跳,张述桐苦笑着想,如今一阵风都比自己有力气。
张述桐准备离去了。
他转过身,月光倾泄进来,一个人头滚到脚边。
咚咚、咚咚。
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
张述桐僵硬地低下脸,一个满是白发的人头缓缓睁开眼。
张述桐对上了那双蛇瞳。
他的身体一瞬间变冷,竟连呼吸也停住,蛇瞳直直地盯着他,收缩、放大、收缩、放大,月光更加明亮了,他看到了人头后老妇人的身体,对方躺在地上,并不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颅。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明明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张述桐忽然生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
他想起了不久前听到的窸窣的响动,在自己走进这间大殿的同时,一个老妇人从那扇小门里缓缓爬出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的脚下……
“您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有人说。
张述桐急忙回头望去,身着青袍的女子出现在殿门口。
是路青怜的母亲,她背着月光,看不清脸。
“有一只老鼠。”奶奶声音嘶哑。
“在哪?”
“是我看错了。”
“你的病又严重了?”
“还好……最近总是发作。”
路母上前扶起老妇人,犹如扶起一个寻常的老人,仿佛上一刻对方正在殿内忙活着什么,突然病情发作不慎跌倒,可张述桐知道她分明是从那个小门里爬出来的,只是他发不出声音,只好无声地动了动嘴。
“小心老鼠。”半晌,奶奶说。
“不会。”女人淡声说。
“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女人许久没有答话,张述桐却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什么时间?某件事的时间?还是某个人的时间?
这座冷清的寺院里只有三个人,有两个在十年后尚且在世,还有一个……
张述桐的目光落在路青怜的母亲身上,觉得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冷。
“我知道。”月光又隐去的时候,路母轻轻说。
张述桐再睁开眼的时候,阳光刺得他头晕目眩。
不对,他捂着额头想,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那座殿内,可她们究竟是在讨论什么?
眼下身处的地点却不是教室,甚至不是记忆中任何一处地点,男人女人的笑声传入耳朵,是在一间客厅内,餐桌上,一道娇小的身影身姿端正地坐在那里,让张述桐松了口气。
是路青怜。
张述桐认出她旁边那道身影,正是同桌的女生,再看看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张述桐明白了,感情她是在别人家作客。
原来不光去过自己家啊……
张述桐走去餐桌旁,俨然是一顿家宴,路青怜正襟危坐,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场面。
她的筷子始终照顾着自己的碗,女孩的家长给她夹什么就吃什么,嗯,脸皮薄倒是和以后一样。
两个女孩坐在一侧,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瓶子,是养乐多的饮料,这东西倒是唤醒了张述桐的记忆,路青怜举起来小口喝着,似乎有点舍不得,女生推推她说:
“你尽管喝,还有呢。”
她仰头的幅度才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