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天井开的高,四方重檐都被大雨冲的成了水帘。
雨落声让屋中动静变得模糊,陈钱原本想要靠近探听,只是李家的人防着他们,门前杵着的那两个“门神”面无表情盯着这边,稍有靠近的举止,就直接将手压在腰间武器上。
他们只能隔着距离,听不清楚里面说了些什么,半晌,陈钱有些迟疑:“大人,里面好像没声音了。”
从刚才开始,那刑讯的声音就断了。
吴德贵垂着头后心渗凉,孟宁该不会是被李家弄死了吧?
他试探着说道:“江大人,要不然下官过去看看,那孟小娘子到底和蔺家有些关系,这人要是真死这里了,回头也不好跟蔺家交代。”
江朝渊却只是冷淡:“又不必你交代,急什么。”
“可是……”
“没可是,在这等着。”
吴德贵垂着头咬牙,这姓江的果然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打从一开始就只打算利用他这个县令,根本没有考虑过顾他周全,就算没跟孟宁私下有什么,那蔺家的人死在他这县府衙门里,蔺家真闹起来,怎么可能饶过他这个管事的县令?
李家当头阵,他也是死卒。
这狗日的压根就没想让他好过!
吴德贵恼怒之下怒了一下,只敢在心里狂骂江朝渊不是东西,这人太过精明,而且像是已经怀疑上他了,要是他再多话恐怕真会出事,可是他心里头急的很。
他刚跟孟宁搅合上,还干了不该干的事,吴德贵是半点都不担心孟宁死在里头,就怕她半死不死,到时候死的就是他了。
“砰。”
对面房门突然被打开,有人从里面快步出来,“来人,快来人!”
“哎!”吴德贵神色一震,连忙撑着伞踩着台阶下去,越过半院,“我在这儿呢,李三公子有什么吩咐……”
“带我去请大夫!”
那人脸色极为难看,眼里也毫不掩饰的焦急,直接就打断了吴德贵的虚话。
吴德贵脸微变:“这是怎么了,是孟小娘子发病了?”
他低头这才留意到那人手上有血,身上衣衫也沾了血迹,顿时悚然,这些李家的人居然真的给孟宁用刑了?而且还见了血?
“怎么这么多血,你们该不会真闹出人命了吧?!”
出来那人是李悟的亲信,闻言脸上更加难看,那个孟宁简直歹毒至极,就因为老夏冒犯了她,她就要老夏一条胳膊,挑断手筋都不行,非得生生逼得老夏砍断了左臂。
他恼怒:“废什么话,赶紧带我去找大夫!”
吴德贵被吼得脑瓜子都嗡嗡响,见李家人杀气腾腾,连忙转身就让人跟着他走,只是二人没走几步,就被人侧身拦住。
“江大人?”吴德贵犯了难。
李家那人阴沉着脸:“江大人这是要阻拦我们李家?”
“自然不是。”陈钱挡在二人身前开口,“县衙周围并无药堂,最近的来去也得两刻,我家大人之前审过那孟氏女,知道她身子孱弱容易发病,且她又是搜寻太子的关键,所以早就命我将大夫准备好了。”
他说话间一拍手,就见拐角处有靖钺司的人,带着个拎着药箱的大夫过来。
“他是城中惠济堂的大夫,之前也替孟宁看诊过,让他进去正好不过。”
李家那人闻言脸都变了,他们要找的根本不是给孟宁看诊的,而且他这个时候出去还有其他要事……
“不是急着找大夫?”江朝渊缓声开口,“送大夫进去。”
“站住!”
那人连忙喝止,见所有人都看过来,他脸微僵,“靖钺司寻来的大夫,我家公子信不过……”
“同是奉命搜寻太子,线索都是我靖钺司给的,找到太子之前,我和你家公子一样不会让可疑之人死了。”
江朝渊说话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我将孟宁交给你们李家,是为示诚,如今她发病自然是要尽快相救。”
“还是你要救的,根本不是孟宁?亦或是你让吴德贵带你出去,并不是为了找大夫?”
盛夏本该暑热,哪怕大雨瓢泼也不见多少凉意。
可此时江朝渊的话落下后,那个李家的人脊背都生了寒,就连那边屋中的李悟等人,听着外间刻意扬起的声音,也觉悚然。
这人未免太敏锐了,只照面竟就一句话堵死了所有的路。
孟宁已经起了身,坐在椅子上慢悠悠说道:“我方才就说了,你们瞒不过他的,倒不如赶紧让大夫进来,免得人真死了。”
李家众人怒目而视,她还有脸说!!
李悟也是狠狠剜着孟宁,可夏叔断臂的地方血流如注,口中咬着东西依旧掩不住压抑的闷哼,瞧着更像是失血过多快要晕厥过去。
李悟怒然朝外:“让他们进来!”
县府后衙本还算宽敞,可所有人涌入其中之后,就显得拥挤起来。
江朝渊他们入内之后,第一眼就瞧见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胳膊,脸色苍白的女子。
她衣衫有些乱,额发也被汗浸湿,像是被人动了手,脸上没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靠在那里,但是屋中满腾腾的血腥味却不是来自她的,她浑身上下都没有半点见了血的伤处。
反倒是李家那边,李悟身上有血,另外几个护卫也都不算干净,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则是个之前充作李家护卫的中年男人。
此时他脸比孟宁还要白,左臂齐肩而断,半边身子都被血染遍了。
吴德贵凑在门边上看了一眼,满脸惊悚,就连陈钱他们也都是神情错愕。
这被动刑的,到底是孟宁,还是李家的人?
断臂那人没忍住疼的闷哼,李悟喊道:“大夫呢?!”
那大夫连忙上前:“大人……”
“大什么人,赶紧替他诊治!!”
那大夫见状也不敢耽搁,连忙凑了上去,旁边李家人散开了些,那大夫小心弄开堵住断臂处伤口的东西,瞧着那齐整整的伤口,还有地上那把染了血的刀,脸都吓白了。
“这断臂可还有救?能不能接上?”李悟急问。
刚才夏叔为了找到太子,也因为孟宁逼的太急,竟是没等他开口,就直接动手斩断了自己的胳膊。
那大夫连忙摇头:“这哪能接的上?”
“齐肩而断,那是骨头筋脉全都断了,就算能将断臂重新对回去,这胳膊也是废了的,根本不可能救回来,况且这伤极重,这么大的伤口想要止血都是不易,如今天热,稍有不慎化脓起疮,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你说什么?”李悟声音猛地抬高。
那大夫吓的哆嗦:“小人是实话实说,小人只能暂时想办法止血,可要看伤实在是无能为力,小人也不擅长这个啊。”
李家众人都是脸色狰然,李悟那眼神更像是要把他给吞了。
那大夫颤声道:“要不然你们找找杏林堂的余老大夫,或者是丛安堂的贺大夫,他们二人都更擅长外伤……”
李悟看着夏叔已然半昏厥的模样,深吸口气:“你先替他止血!”
大夫闻言这才连忙上前动手。
“我原以为已经够高看你了,没想到你还能更让我意外。”
江朝渊缓然朝着孟宁开口,他刚才也看到了那伤口,那般齐整的断处,非习武力大之人根本做不到,而且能跟着李悟来这里的,肯定都是李家挑选出来最精锐的好手。
这么多人守在屋中,孟宁根本没可能在不惊动外面之人的情况下,就断人一臂。
她要真有这本事,恐怕第一个砍的就是他江朝渊。
所以,动手的,是李家自己人?
江朝渊看着孟宁:“你以太子要挟了李家?”
“江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冤枉人。”
孟宁有些没精神,胳膊疼的讨人厌,这屋子里的人也太多,挤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所以声音提不起劲,怏怏的兴致缺缺,
“我早就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太子在哪里,更不明白江大人为什么一定要将我和太子拉扯到一起。”
“你奉陈王之命搜寻太子,不去找肃安公府的逆贼,不找那日弄出天谴之事的乱党,反倒抓着我这么一个弱女子不放,以牵强之言,连半点证据都拿不出来,非得将所有事情都落在我头上,你到底是无能,还是想要借此敷衍谁人?”
之前对着江朝渊时,哪怕戏弄时,孟宁也还是留了些分寸的,可如今撕破了脸皮,那轻声细语也变得刻薄尖锐。
“江大人,要不是你之前卖了旧主,气死了江老大人,我都快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贼喊抓贼,以作为他事遮掩了。”
这话不可谓不毒,江朝渊本就是半道投诚,加之太子一直没有抓到,陈王耐心本就不多,要是这话再落在他耳朵里……
陈钱恼怒呵斥:“你少胡说八道!!”
倒是江朝渊还算平静,并没被这话惹恼,只冷淡说道:“若非是以太子要挟,你如何拿捏得住李家?可别告诉我,李家人无缘无故的,会自己砍断了胳膊让你看戏。”
之前吴德贵关门的时候,他分明记得,那个最先出手按住孟宁的,就是这人,而且孟宁的左臂耷拉着,像是伤了筋骨。
这女子看似好脾气,温顺软绵,可实则却是个分毫必较的。
孟宁嗤了声,难得嘲讽,“江大人怕是忘了,我父亲当年为什么自尽,还是你以为天子和那些人,为什么会迫不及待让他去死?”
“我早就和你说过,税银案虽然结了,但不意味着什么都没留下,我和阿弟能保得住性命,靠的也从来不是宫中和朝里那些人微末的良心。”
她声音陡然转冷,似染寒霜,
“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情,不代表我奈何不了你们,李家今日若敢动我,就算他们找到了太子,我也能叫他们鸡犬不宁,让皇后坐不稳中宫之位……”
“够了!”
李悟断喝出声,像是被孟宁戳中了要害,脸色难看极了:“你要的赔罪礼我已经给了,你最好也遵守承诺别乱说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扭头看向江朝渊,
“江大人,你既觉孟宁可疑,虽未审问出什么东西,但为防万一,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让李家人亲自看管她。”
“吴大人,可有地方让我们安置?”
吴德贵脑子都麻了,他的确是有不少院子空置着,可是他根本就不想管李家这些人,而且江朝渊他们还在边上看着呢。
他明面上可是已经“投了”陈王的人,再讨好李家,这么明显当墙头草,那不是找死吗?
吴德贵满脸迟疑,来回看了看,突然对上孟宁的脸,灵光乍现,
“这城中逆贼藏匿,旁的地方也不安全,倒是江大人和冯大人暂住在下官一处别院中,那地方宽敞又无人敢擅闯。”
“李三公子不如也住过去,刚好您和江大人他们还能彼此照应。”
李悟:“……”
江朝渊:“……”
孟宁:“……”
这吴德贵可真是个大聪明。
吴德贵自觉这安排棒棒的,江朝渊他们要防着李家,李家的人要防着江朝渊他们,又都要找太子,回头肯定会拉扯着他这个县令站队。
他芝麻大的官,得罪谁都烦,倒不如索性送一起去,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嗯,连孟宁也不是!!
“李三公子,江大人,你们觉得呢?”
李悟面无表情:“我觉得你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他扭头朝着李家的人吩咐,“去城里找处安静的院子。”
“是,公子。”
李悟看向江朝渊:“江大人可还有别的事?”
江朝渊看了眼孟宁,对上她清泠目光,突然笑了声,“孟宁既有李三公子看管,我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为防万一,在寻获太子之前,孟家那位小公子就由靖钺司看护了。”
孟宁倏然抬头,就连李悟也是脸色变了变。
江朝渊侧身,说话和缓:“若之后孟小娘想到了什么,告知李家时,莫要忘了靖钺司,免得生了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江朝渊,你敢动我阿弟?!”孟宁头一次厉声。
江朝渊扬眉:“怎会,只是吴大人也说了,城中逆贼横行,伤了孟小公子可怎么是好。”
“江朝渊!”
孟宁还待说话,江朝渊就已经转身朝外走了。
李悟原本还想要让人出去请大夫时,先行去将那孟明轲带过来,可没想到江朝渊居然提前动了手,他侧头道:“现在怎么办?”
孟宁寒声道:“你们必须要保我阿弟周全,否则之前所说全部作废。”
李悟顿时生了怒,“人在靖钺司手里,我如何保……”
“那是你们的事,我阿弟若出事,那谁都别想好过。”
“你!”
李悟气的青筋直跳,这个女人简直是得寸进尺,可偏偏他们还被她拿捏着进退不得,他狠狠咬牙说道,“你最好祈祷太子安好!!”
不然他定然将她千刀万剐,以泄今日之恨!!
“你们也最好盼着我阿弟无事。”
孟宁一句话将李家众人都气的发狠,李悟生怕再留下去会忍不住动手,狠狠一甩袖子朝外走去,另外几人也跟了出去,屋中只留下了几人看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