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砸的林间树木沙沙直响,往茂州去的永堰崖上,那雨冲掉了崖上风吹日晒留下的沙尘,汇成了泥浆顺着山壁朝下流淌。
不远处的扈江浪流翻涌,与天边雷声交映,夜色之中,落下的雨砸的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大人,他们当真会来吗?”
陈钱伸手撑了下头上的斗笠,忍不住说道,“这么大的雨,而且李家那边不见李悟,万一转头和冯辛宏对上,那姓冯的可是精明至极,他若是察觉不对……”
“不会的。”
江朝渊披着蓑衣,隔着雨幕望着夜色里安静的崖下,“孟宁既然敢动手,就定然已经算好了后面的事,无论是李家那边还是冯辛宏那里,她必然都是留了后手的。”
李家那边,只要在劫走太子的时候,“不小心”留个活口,就能让李家剩下那些人知道李悟被人所骗,孟宁之前全是伪装。
以李家六郎李齐那个暴躁性子,他第一时间想得定然是夺回玉玺和太子,而且恼羞成怒之下会让所有李家人倾巢而出。
至于冯辛宏那边就更简单了,吴德贵投了孟宁,冯辛宏又本就怀疑他和靖钺司对陈王之心,只要吴德贵稍加进言,寻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以冯辛宏那自负和多疑,无须谁人多说他就会认定了他和李家勾结之事。
这种时候如果他人在城中也就罢了,偏偏他和靖钺司的人都不在,李家所有人又全部“跑了”,就连孟宁也被他们“掳”走,冯辛宏只会觉得他们已将玉玺和太子弄到了手,想要连夜前往茂州。
这般阴差阳错,根本就不会给他们对上彼此解释的机会。
江朝渊伸手接着天上落下的雨,那雨水汇聚在掌心里,突然用力一握,“人人都以为她会带太子和玉玺剑指茂州,可谁人能料到……”
她是要太子,却是要他的命。
陈钱想起玉清寺那法堂里,被短匕捅穿了喉咙,死不瞑目的太子殿下,忍不住心里一哆嗦。
明明娇娇弱弱,却是个女煞神。
回首望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那车里灯烛摇曳,隐约有纤细身影映照在车窗上,断断续续还能隔着大雨听到那压抑的咳嗽声。
陈钱小声说道,“大人,咱们当真要和他们合作?反正都是假太子,咱们为何不……”他伸手朝下一划。
江朝渊眼底杀意弥漫,可是回头看着马车片刻,却是晦涩出声,“没有玉玺,拿不回兵权。”
蒙一虽然容貌身形能瞒过外人,可待他入茂州之后,迟早要在众人面前露面,更要面对朝中那些老狐狸,稍有错漏,满盘皆输,那玉玺必须在他们手上。
况且蒙一自冒充太子被孟宁救下后,没多久就与他们断了联络,入奉陵这么长时间更是没传过消息。
孟宁既早知他是假的,那这么长时间,他不信孟宁没有动过手脚。
如今太子已死,那替身绝不能再出事,他冒不起这风险。
“她要死,但不是现在。”
手里的雨水顺着指缝流淌,江朝渊站在崖边,衣摆随风轻晃,“等过了今日……”往后总有机会。
“咳咳咳…”
马车之上,孟宁脸色白如苍纸,后背之前撞上长明灯架的地方全是伤痕,有被那铁架划破了的,灯盏砸翻按在上面时烫伤的,肋骨更是被压裂的两处,稍一呼吸都撕扯着的疼。
肩头的伤口哪怕被包扎好,衣衫上的血迹依旧骇人,而颈上起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疹更是要命。
孟宁掐着掌心,忍着瘙痒不去抓挠,可难受时喉间咳嗽时,依旧伴随着那密密麻麻麻痒意,哪怕竭力忍着,依旧压抑不住的喘息。
“女君……”从魁双眼泛红。
孟宁侧着身子遮掩着满是苍白的脸,“无事,服了药后,忍一忍便好。”
见身旁的人满脸自责担忧,她用手帕贴了贴颈间红疹的地方,忍着难受安慰,
“瘾证发作,只是身上起些疹子罢了,好在哮疾无事,否则这么大的雨,那些毛病发作起来,还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江朝渊被她算计了一回,看似输的狼狈,可她从未自大觉得便能将那人戏耍于鼓掌之间,他算无遗策,做局缜密,骗过了所有人,她不过是因为侥幸才能胜他一筹。
之前他在明,她在暗,提前月余布局,自然胜券在握。
可如今她也在明,底牌寥寥,而那个男人却远比她手中的牌要更多。
她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要算好每一步要走的路,否则但凡流露出半丝怯意或是破绽,她相信那个人定会毫不犹豫要了她的命。
“什么时辰了?”她问。
从魁朝外望了一眼,“戌时快过了。”
“那后面的人也该快来了。”
“女君,李家和冯辛宏他们若真来了,江朝渊将人灭了口,万一他转过头来朝咱们下手……”
“他不会。”
孟宁扶着肩膀靠坐在窗边,窗户朝外支出。
大雨顺着车檐流淌,她隐约能瞧见远处崖顶站着的人,似也在看着这边,哪怕隔着茫茫雨幕,夜色深沉,二人仿若视线交缠。
孟宁缓缓说道,“江朝渊不会拿朝廷和景帝冒险,我那个好弟弟还在城中,更何况玉玺下落不明。”
“孟明轲”现在估计在吴德贵手里,而玉玺……
孟宁伸手摸了摸身边那个龙纹锦盒,是之前被江朝渊随手扔了,后来离开玉清寺时,从魁又顺手捡回来的。
她拍了拍那盒子里的东西眼睫轻扬,眸子里笑意一闪而逝。
“大人,有人来了。”
马车外有声音传来,孟宁笑意一收,抬眼便见那崖边之人没了踪影。
“你也去。”她低声说道,“不要正面迎敌,等他们动手之后,找机会混在靖钺司那些人里面,只要确保冯辛宏死了就行。”
从魁低头:“是。”
李齐领着人一路疾驰,暴雨不仅没有止了他之前火气,路途上发现的疑似肃安公府那些人的“踪迹”,还有在永堰崖不远处看到的打斗之后满是狼藉的尸体时,那怒火更是直冲头顶。
“六公子,前面好像有人。”亲随拉着缰绳说道。
李齐朝前望了一眼,一甩鞭子:“去两个人看看,小心些。”
李家有两人快步靠近,瞬间惊动了那边的人,两厢对峙险些动手,只片刻后像是说了什么,过去的那两人突然回头,大声道:“六公子,是江大人他们。”
江朝渊?
李齐瞬间大喜,连忙骑着马快速靠近,就看到满是狼狈的靖钺司众人。
大雨将他们淋的狼狈,靖钺司那些人像是都带了伤,而江朝渊也是脸色苍白,被人扶着时,右肩上鲜血淋漓,衣裳上是被雨都冲不干净的血迹。
“江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里?”说完后他连忙朝后张望,却没看到李悟等人,急声问,“我三哥呢?”
江朝渊声音暗哑,透着大雨虚弱不清,“孟宁诱哄我和三公子出城取玉玺,却命人抓走了太子,她暗算了我和三公子,让我们以为她要去茂州,结果却不想早有人设伏,三公子他……”
他声音微顿,脸色黯然。
“怎么可能?!”
李齐抓紧了缰绳红了眼,他和三哥一母同胞,关系最为要好,可是三哥居然死了?!他怒声道:“你们这么多人,我三哥也带的全都是好手,那孟宁就算有肃安公府那些余孽,也不可能算计得了你们…”
“不是肃安公府,是陈王。”
“你说什么?”李齐大惊失色。
江朝渊苦笑,“陈王从未信任过我,冯辛宏也早就察觉太子之事有异,他利用了孟宁找出了太子和玉玺,又借她设伏将她和太子全部击杀,如今拿着那个假太子,意欲借他助陈王名正言顺的登基。”
李齐身形一晃,险些跌落下马,就连李家其他人也都是脸色惨白。
太子死了?!
他若只是被人擒走,他们尚且还有机会将人抢回来,可如今太子居然死了……
李齐是知道孟宁身边有个太子替身的,后来那替身被冯辛宏拿了去,他之前还一直嗤笑孟宁将那假太子当作了宝,冯辛宏也蠢得被人耍的团团转。
可没想到他原来早就知道了,他竟是杀了太子想要用那替身代之,好能让陈王名正言顺的登基。
他怎么敢?!!
“不好了,后面来了好多人!”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叫出声。
马蹄疾驰卷着落雨声飘了过来,江朝渊朝着那边看了一眼,急声道:“遭了,是冯辛宏的人,他出京之前陈王给了他二百近卫,本就是为了防着我,如今太子已死,他定然是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才能遮掩那替身身份。”
“六公子,快走!”
李齐却是断喝:“不能走,太子已死,冯辛宏不会放过我们,而且那替身绝不能落到陈王手里。”
他此时脑筋转的极快,见江朝渊有退意,寒声说道,
“太子虽然死了,可那替身还在,况且江大人如今已经暴露,若是不能杀了冯辛宏他们,消息一旦传出,陈王绝不会放过你,我李家也是。”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但当初是江大人主动与我们联手,如今三哥死了,江大人总不能临阵脱逃,而且你若与我联手杀了冯辛宏他们,封锁太子消息,谁也不会知道太子死了。”
江朝渊紧紧捏着拳心,脸上犹豫不决。
“江大人也不想你祖父白白身死?”
那边马蹄声已近,似也是发现了他们,已有喊杀厉喝声,江朝渊面色挣扎,片刻狠狠一咬牙,“好,我便助六公子一臂之力。”
李齐神色一松,叫过身旁亲随,“你带两个人,立刻离开,务必将今夜之事传回族中,让父亲他们知道。”
“六公子……”
“走!!”
李齐厉喝一声,抓着缰绳朝着那黑压压过来的人潮:“其他人,跟我杀!!”
马蹄声四起,李家人直接朝着那边的人涌了过去,江朝渊亦是翻身上马,领着靖钺司的人跟上。
另外一边李家那三个传信之人骑马疾驰离开,谁想刚过不远处拐角石壁,就突然听到破空声传来。
“有埋……”
啊!!
那喊声戛然而止,三人尽皆从马上摔了下来,旁边几道黑影瞬间靠近,朝着地上三人补了几下,那三人亡命于大雨之中。
陈钱甩了甩剑上的血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