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
林宣闻言怔了怔,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的脑海中,关于原身父亲的记忆并不多,原身母亲去世的很早,他的父亲曾是靖边司百户,经常外出执行任务,十天半月,甚至数月不见都是常事。
林宣只知,三年之前,他牺牲在了一次隐秘任务之中。
那之后,自己便补了他的缺,进入靖边司,破例担任了一名旗官。
作为外来的灵魂,虽然他的心里,对这位不曾谋面的“父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怎么说也占据了别人儿子的身体,如今间接的为他报了仇,也算是偿还了某种因果。
他适当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向陆风,说道:“陆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风左右看了看,见闻人月望着这边,微微点头,两人下了城墙,来到一处无人的大殿,陆风布下一个隔音屏障,才问道:“怎么了?”
林宣道:“还请陆统领呈秉指挥使司,我希望林宣的身份,能够彻底封存……”
片刻后,听林宣说完,他面露讶色,不确信道:“你确定不恢复身份?”
林宣微微点头,说道:“杨家虽然覆灭,但效忠杨家的土司无数,恢复身份之后,我担心引起他们的报复,西蕃恐怕也会将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我在靖夜司自是不怕,但我担心思州的一些朋友,若是他们因为我遭到那些人的报复,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陆风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能够理解林宣的顾虑。
事实上,靖夜司密谍家人遭到报复的事情,时常都会发生。
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为朝廷抛头颅撒热血,九死一生完成任务,却还要面对失去亲朋挚爱的痛苦,的确很让人痛心。
此次杨家能够覆灭,林宣当居首功。
但他不仅不能光明正大的享受这份荣耀,以后甚至只能顶着别人的身份生活,为了九黎族能帮助朝廷,他甚至连自身血脉都失去了,这是何等的牺牲?
陆风扪心自问,他自己也做不到林宣这般无私。
他深吸口气,微微点头,说道:“你们林家,两代忠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朝廷不会忘记你的牺牲,你若是还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
林宣想了想,说道:“为国尽忠,我等职责所在,林宣别无他求。”
陆风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关于你的卷宗,我会让指挥使司销毁,从此再也无人能查到你的身份……”
林宣微微抱拳:“谢陆统领。”
不多时,两人离开大殿。
殿外一根石柱后,闻人月的身影缓步走出。
陆统领刚才布置了隔音屏障,她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但她很确定,这两人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龙崖堡最高处。
林宣坐在一处大殿顶上,从这里向下望去,山下美景尽收眼底。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能够全身心的卸下所有的压力,单纯的欣赏风景。
这种不受任何桎梏,完全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是如此的惬意与轻松。
下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随后,一道孤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
闻人月站在他身侧,怀中抱剑,目光望向山下,轻声道:“陈大人兴致不错。”
林宣道:“杨家覆灭,朝廷进一步掌控西南,可喜可贺,本官兴致自然不错,此处风景绝佳,闻人小姐不如一起坐下欣赏……”
闻人月依旧站着,忽然问道:“刚才听到陆统领说,陈大人的父亲,是被杨家所害,陈大人是西南人氏吗?”
林宣目光微微一动,随后点头道:“算是吧,家父原本是京城人氏,后来被调到西南当差,我们全家也随家父一起搬来,后来父亲被杨家害死,我便加入了靖夜司……”
闻人月道:“陈雨……不是你的本名?”
林宣并未否认,说道:“为了卧底杨家,朝廷为我换了一个身份,真正的陈雨,因为杀害朝廷命官,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闻人月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不知大人的真名是什么?”
林宣笑了笑,并未回答,说道:“闻人姑娘,你也是靖边司百户,应该知道,这种问题不该问,西蕃和杨家余孽恐怕恨本官入骨,本官还有亲朋家人,不可能暴露身份,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闻人月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抱拳道:“抱歉,是我冒昧了。”
比起那些来西南混军功的世家子,眼前之人,才是真的舍弃了身家性命,将一切都献给了朝廷。
她对林宣躬身行了一礼,随后飞身离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林宣才松了口气。
虽然他自己已经足够谨慎了,但依然免不了各种意外发生。
他最不敢面对的人,一个是青鸾,另一个则是闻人月。
前上司变成了现下级,若是她知道自己一直在骗她,以她的性格,林宣难以想象后果会是什么……
就让时间去抚平这一切吧。
天色刚亮,从各处卫所调来的五千人,便抵达了龙崖山。
其中两千人,登上龙崖堡,负责缉拿杨家族人。
另外三千人,则是前往播州。
播州是杨家的大本营,杨家在播州城内拥有大量的田产和店铺,杨家覆灭之后,朝廷将依法查抄杨家所有财产。
不算外面的资产,仅仅是龙崖堡的收获,已经无比丰厚。
数百张灵纹弓,大量的灵纹武器,杨家宝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足足装了几百箱。
林宣注意到,陆风脸上的笑容,从打开杨家宝库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消失过。
杨家家主以及两位三品老祖,已经殒命。
家族七品以上的武者,以及直系族人,被尽数拿下。
至于旁系族人,暂时被送到了播州城,若是证明与杨家罪行无关,则可恢复自由。
一位位杨家族人,双手被缚,从林宣面前走过。
杨霄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眼中浮现出一丝震惊,但很快就低下头,跟着杨家族人默默离开。
林宣的目光,也从杨霄身上收回。
这段卧底生涯,虽然本质上是一场欺骗。
但其中也不乏有真心。
林宣招来一名百户,那百户立刻上前,恭敬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林宣指了指杨霄,对他叮嘱几句,那百户连连点头:“大人放心,属下会让他们善待那人的……”
杨家族人,被暂时送往山下关押。
数百杨家下人,正在龙崖堡一个一个的接受单独问讯。
杨家的罪状,在他们口中,被一件件的揭露出来。
某处审讯室内。
闻人月看着杨府管家,沉声问道:“四个月前,播州靖边司押送的一批千里镜,被杨家抢走,多名押送人员被害,杨家参与此事的都有谁?”
这杨府管家,是杨应天的心腹,杨家诸事,他都知晓。
杨府管家一脸茫然,摇头道:“没有啊,杨家最近一次劫掠朝廷货物,是为了几张灵纹弓,从来没有抢过朝廷的千里镜,杨家不缺千里镜,怎么可能冒险抢朝廷的……”
闻人月脸上也露出了些许茫然之色。
林宣正是牺牲在了那次运送千里镜的任务中。
不是杨家,又会是谁?
难道是南诏?
这里是杨家的地盘,南诏的手,似乎也伸不到这里。
她望着杨府管家,冷声道:“你不是杨家人,罪名或许只是流放,但你若是有任何撒谎隐瞒,罪加一等,必然难逃一死,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杨府管家连忙道:“大人明鉴,杨家犯下诸多罪行,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但杨家真的没有抢朝廷的千里镜,您若是不信,可以询问其他任何人……”
片刻后,闻人月走出审讯室,眉头紧蹙。
这杨府管家,不像是在说谎,也没有理由说谎。
正如他所言,杨家佣兵自重,通敌卖国,任何一条,都是重罪中的重罪,他没有理由隐瞒这一桩小事。
林宣因她而牺牲。
她却连害死他的凶手都找不到……
闻人月袖中双拳紧握。
她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清楚。
自己查不出,她便回到京城请求祖父……
一个个巨大的木箱,从龙崖堡抬出来,堆放在堡垒之前的空地上。
陆风脸上笑容灿烂。
朝廷这次下决心剿灭杨家,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西南的安定。
仅仅是从杨家抄出的白银,就超过了五百万两。
还有几百张灵纹弓,几百件灵纹武器……
更别说他们名下的店铺,房产,田产,这些都可以慢慢换成银子。
东南和北方战事紧张,至少两年内,朝廷不用再为军费而困扰,多出来的银子,还能给陛下盖几座宫殿。
倒一个杨家,能为朝廷解决无数的困扰。
刚刚接到指挥使传信,他走到闻人月面前,说道:“闻人小姐,指挥使刚刚下令,命我们将查抄杨家所得,尽快运回京城,他还特意提到,让你一起随行回京,闻人阁老已经催他多次了……”
闻人月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
这次离家已经很久,是时候回去了。
在西南的诸多经历,都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中不曾有过的,令她收获许多,但也有一件事情,成为她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一道青衣身影走过来,镇南王看着陆风身边的林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宣微微抱拳,说道:“下官陈雨,参见王爷。”
镇南王眼中浮现出一丝赞赏,说道:“你很不错,本王当年没能做到的事情,竟在你手中做成了,也算是了了本王一桩憾事……”
他曾经带兵打到了龙崖山下,却被杨家九道关隘拦住,十几年来,一直觉得遗憾。
这份遗憾,终于在今日得以圆满。
林宣低头道:“谢王爷夸赞,下官只是多了些运气而已……”
镇南王看着他,忽然问道:“待在靖夜司没什么意思,做的事情不是卧底就是暗杀,非君子长留之地,你有没有兴趣来本王麾下效力,别的本王不能保证,五年之内,让你晋入五品,还是能够保证的……”
当面被人挖墙角,陆风也不敢有什么反应,他适时的抱了抱拳,插话道:“王爷,杨家覆灭,未来西南应该会混乱一段时间,下官还要留下来善后,查抄的这些杨家财产,辛苦您护送回京……”
镇南王并未继续刚才的问题,点头道:“你这件差事办的不错,陈秉手下,还是有几个能人的,朝廷未来几年的军饷,算是有着落了……”
陆风抱拳道:“谢王爷夸奖……”
播州。
早些时候,有朝廷的兵马进城,大肆抓捕杨家族人,查封杨家店铺。
他们还在播州的各处街口设下据点,号召播州百姓揭露杨家罪名,确认杨家一条罪名,便能得到一两银子的奖赏。
据他们所说,龙崖堡已被朝廷攻占,杨家家主和两位老祖伏诛,其余族人也被抓捕入狱,掌控播州几百年的杨家,已经彻底覆灭。
即便那些人言辞凿凿,但杨家掌控了播州几百年,无人不惧,根本没有百姓敢揭发杨家的罪名。
午时左右,一辆辆囚车,从龙崖山的方向驶来,入城之后,停在了靖边司门口。
看着囚车中关押的杨家大人物,直至此刻,播州百姓才终于相信,杨家真的完了。
这一突然的消息,令播州百姓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杨家的掌控之中,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庞然大物,有一天会这么突然的倒下。
长久以来,压在他们的心头的石头被搬走,短暂的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难以自制的狂喜。
无数人涌上街头,疯狂揭露杨家罪状。
和兴奋的百姓不同,播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土司们,则是惴惴不安。
他们以前都是依附杨家的,如今杨家没了,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他们?
不过很快,他们就放下心来。
靖边司贴出告示,声明这次行动,只针对杨家,不涉及其余土司。
他们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
朝廷对他们的各种优待,依旧存在。
对朝廷而言,杨家的倒下是好事。
但若因为杨家的倒下,使得整个西南大乱,各方土司造反,则就得不偿失了。
三日后。
播州靖边司门口。
经过三日的搜刮,满载财物的车队,准备启程回京。
一起被押赴京城的,还有被定罪的百余杨家族人。
此次回程,由大雍镇南王与一众靖夜司高手全程护送。
闻人月站在一辆马车旁,正要上车,似乎心有所感,转头望向陆风身旁。
林宣和她目光对视,下一刻就故作轻松的移开。
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闻人月上了马车,掀开车帘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闻人百户。”
闻人月回过头,问道:“陈大人,还有事吗?”
林宣看着她,缓缓道:“保重。”
闻人月微微颔首,进入车厢,车帘轻轻落下。
“启程!”
随着镇南王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程,逐渐消失在林宣的视线之中。
不久后,靖边司内。
陆风将一个木盒交给林宣,说道:“此次剿灭杨家,多亏九黎族相助,这是十万两银票,另外,我已经让周泰前往思州选址,两个月内,答应他们的村落便会建好。”
用十万两银子,换取杨家的覆灭,对于朝廷来说,这是和九黎族做过的最划算的交易。
仅仅从龙崖堡抄出的白银,便已经有数十倍的回报。
更别说杨家在播州的众多产业,便是九黎族索要的报酬再翻十倍,朝廷恐怕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林宣并未推辞,收下银票,这时,一名卫士走进来,说道:“陆统领,陈大人,南诏密谍司的人来了,说是要取回他们的玄光甲……”
陆风扯了扯嘴角:“被他们抢去的,倒真成他们的东西了?”
话虽这么说,但朝廷不能言而无信。
和从杨家缴获的东西相比,一百件玄光甲,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看向林宣,说道:“一百件玄光甲已经装箱备好,你去和南诏交接吧,我还有些要事,要向指挥使汇报。”
林宣微微点头,来到靖边司外。
一道黑衣蒙面身影,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
曼陀罗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来取玄光甲。”
林宣问道:“不进去喝杯茶吗?”
曼陀罗道:“不必。”
林宣淡淡道:“是你们不喝,不是我们靖边司不懂规矩。”
他挥了挥手,数名靖边司卫士,抬着几个大箱子上来。
曼陀罗开箱检验过后,命令身后几人将箱子搬上马车,很干脆的对林宣抱了抱拳:“告辞。”
林宣双手环抱,淡淡道:“回去以后,别当密谍了,这一行你不适合,别到时候,白白送了性命。”
曼陀罗语气中带着几分愠怒:“要你管!”
运送玄光甲的马车缓缓离去,曼陀罗走了几步,脚步又微微一顿,语气软了几分:“谢谢。”
说完这句,她便大步离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林宣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曾经他无数次的盼望,这个女人永远离开他的生活。
但她真正离开之后,他的心中,反而有些说不上的感觉。
她是曼陀罗。
也是阿萝。
她欺骗过他一次。
林宣也回骗了她一次。
从此刻起,两人互不相欠,天南地北,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