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眼皮半垂,细细思量。半晌,才撩起眼皮,目光如电,射向端坐如松的史文恭:
“史教头,咱们那团练,如今拢共拉起了多少号人马?骑术上…可还过得去眼?”
史文恭闻言,忙叉手躬身,沉声应道:“回禀大人,精壮能成团、步战堪用的,拢共三十八个少壮汉子!”
“每日都是日日鸡鸣即起,操练至星斗满天歇息,来管家手里挑来的小子,筋骨都是好的!只要肉食管够,白米饭填得肚圆,个个都是敢豁出命去、见血不怵的厮杀坯子!”
“目下军伍中枪棍合击之术,三人成阵,进退有度,只是…”他眉头微蹙,脸上透出几分难色,“这马匹一事实在紧俏,眼下只靠那十匹寻常的驽马,轮换着给小的们练个脚力。”
“骑术上头,小的们倒是用心打磨,不敢有半分懈怠,上马控得缰,小跑走得队,勉强…尚可入眼!只是马背上真刀真枪的厮杀勾当眼下实无良驹,还未曾操练”
大官人微微颔首,手指在桌面重重一敲:“能骑得动,娴熟马技便好!”
“我给你一万两雪花纹银!你把我义子王三官那小子也带上.”他特意点出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再领着这三十八个轻壮,即刻启程去曾头市”
“照着五十精骑的份例,‘置办’齐全!强弓硬弩、精钢马刀、全套鞍辔!一样都不能短了斤两!”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记住了,银子若是有富余,甭管多少,尽数与我换成战马!能换得一匹是一匹,能圈回一群是一群!专拣那膘肥体壮、四蹄生风、能奔善跑的上等边外健驹!”
他盯着史文恭的眼睛,一字一顿:“史教头,这趟‘买卖’,关乎咱们的身家性命和日后前程!你,带着王三官和这三十八个兄弟,须得与我漂漂亮亮、滴水不漏地办下来!做——得——到——么?”
史文恭霍然起身!他那魁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恰似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刀猝然出鞘,寒光四射!
更无半分迟疑,他双手抱拳如擂铁锤,左脚“唰”地后撤一步,右膝“咚!”地一声闷响,如同千斤石磙子砸在金砖地上,单膝重重跪倒!
声如裂帛,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九死无悔的杀气,直冲梁柱:
“大官人!此事但交与属下!属下便是拼却这腔子热血、这副骨头,也定不负大官人重托!管教那三十八条汉子,一根汗毛不少,连同五十精骑的全副披挂并富余换来的健马,平平安安,一件不落,全须全尾地给您押解回府!”
“好!”大官人听得史文恭掷地有声的誓言,猛地一拍那紫檀桌面,震得茶盏叮当乱响,脸上绽开一团满意的笑容,连声赞道:
“要的便是你史教头这份担当!记真了,这趟差事把路子趟得熟络了,往后我们接着采买战马装备,那才叫顺风顺水,熟门熟路!”
他大手一挥,带着一股子上位者威势,“此事,便全权交予你了!”
史文恭再次叉手抱拳,沉雷般低喝一声:“遵大官人钧命!”
这才利落起身,重新落座,腰杆依旧挺得如同绷紧的硬弓,仿佛一杆随时待发的透甲标枪,纹丝不动。
大官人目光一转,落在旁边一直沉默如铁塔的武松身上:“二郎!”
武松闻声,同样抱拳霍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得如同刀劈斧削,带着一股子江湖草莽特有的、混不吝的悍气:“东家吩咐!武二听着!”
大官人吩咐道:“你带上一包珠宝,即刻动身,奔那快活林去!寻那几家惯会‘识货’的老主顾,务必给本官换成‘银钞’!”
他顿了顿,嘱咐道:“要快!手脚要干净利落!价钱…过得去眼便罢,莫要纠缠不清,速去速回,休得耽搁!”
武松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在刀口舔血惯了的冷笑:“大官人放心!快活林那地界儿,俺武二门儿清!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连一丝儿灰都不扬起来!”
武松说完却并未立刻退下,他铁塔般的身躯微微一躬,抱拳沉声道:
“东家,还有一事。”
大官人正重新端起那盏茶盅,吹着浮沫,闻言漫不经心道:“嗯?何事?”
“那巷子里拿住的妖道醒了。闹腾着,非要见您不可。”武松的声音平板无波:
“哦?”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啜了口香茗,慢悠悠道,“要和本官谈什么条件?是打算献宝买命,还是想再讨价还价一番?”
武松依旧站得笔直,脸上那副惯常的冷硬表情纹丝未动,只从嘴里平平吐出几个字:“他喊着说,降了。”
噗——!!!
大官人那口刚含进嘴里的上等香片,连同几片碧绿的茶叶沫子,毫无征兆地直直喷了出去!
大官人呛咳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胡乱抹着下巴上的水渍,那张拿捏风月几分邪气的俊脸上,此刻表情精彩万分——惊愕、错愕、难以置信,还混杂着几分怀疑。
就这么…投了?难道爷我真有那传说中的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八方豪杰纳头便拜?”
大官人眉头紧蹙:“这厮…降得如此轻易?缓兵之计?暗藏祸心,伺机反噬?”
一旁的史文恭与武松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史文恭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大人,属下冷眼旁观,倒觉得…此降有七分真!”
“哦?”大官人狐疑的目光转向史文恭,“你且说说,何以见得?”
史文恭嘴角扯出一丝带着血腥气的狞笑:“大人明鉴!那妖道,纵有呼风唤雨的邪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副血肉皮囊!”
“昨夜属下已亲自‘试’过他的道行。”
“属下不才,三十步外,三石强弩在手,只需给我一匹骏马,管教他贯颅如穿腐瓜!”
“纵使不用强弓,让属下进入十步之内,快马突进,一息之间,他掐诀未出,属下也有把握取其首级亦如探囊取物!这等情形下,他还有何本钱桀骜?还有何底气不服?”
史文恭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对自身武力的绝对自信和对公孙胜现状的冷酷评估。
大官人听罢,脸上的疑云并未完全消散,却也被史文恭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冲淡了几分。
他摩挲着下巴,眼神闪烁:“或许…不服输在咱们那几桶‘腥臊入骨’、‘回味悠长’的‘血水’也未可知!”
大官人站起身来:“走!多猜无意,去看看便知。”
当下领着武松、史文恭二人,大官人摇着洒金川扇儿,踱着方步,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护卫大院的正厅。
厅内早已肃立着七八个精壮如虎狼的护卫,个个手按腰刀柄,眼神如同鹰隼攫兔,死死钉在厅中央那个被反剪双臂、如同待宰羔羊般“请”进来的身影上——正是那昨日还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如今却道袍污损、发髻散乱,浑身散发着恶臭气的“入云龙”公孙胜!
这公孙胜的模样,着实狼狈到了极点。
护卫们显然对他忌惮极深,别说给换身干净衣裳,便是连那身沾满了血液的腌臜道袍都没敢给他扒下来!
只在厅角那个烧得正旺的大铜火炉边,将他像腊肉似的烤了大半日加一整夜,勉强算是把里外烤了个“干透”。
可饶是如此,又冲了几十桶水,隔着几步远,一股子混合了血腥、秽物、汗馊以及皮肉焦糊的沤烂恶臭,依旧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大官人刚迈进门槛,就被这股子“仙气”顶得眉头大皱,脚下不由自主,连退了两三步,赶紧从袖笼里摸出一方洒了浓烈香料的锦帕,死死捂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那公孙胜被丢在厅中,如同街边发臭的烂泥,周遭护卫个个屏息凝神,眼神里充满了嫌恶与警惕,身体更是诚实地离他远远的,仿佛靠近一点都会沾染上晦气。
公孙胜何等心高气傲?几时受过这等如同看狗屎般的目光?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剩下满心的尴尬与无力。
大官人退后几步这才拿下帕子:“公孙道长,又见面了!”
公孙胜闻声抬头,目光先是扫过大官人身后左右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矗立的身影!
左边,是那将五位绿林好手生生压制的人形凶兽。
那冈上刀风呼啸、拳劲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至今想来仍让他心胆俱寒!
右边,则是那位虽是偷袭射出的冷箭,但那一手快如闪电、刁钻狠辣的弓术,让自己几乎陷入死境,绝非寻常绿林草莽能有的本事!
此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分明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军中煞神!
更让公孙胜心头剧震的是——如此两位足以横行一方的煞星、凶神!
此刻竟如同最忠诚的家犬,规规矩矩地侍立在这位西门大人身后!
低眉顺目,心悦诚服!那姿态,哪里还有半分桀骜?分明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与臣服!
看到这一幕,公孙胜心底最后一丝不甘和侥幸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灰败的颓丧。
他苦笑着,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自嘲与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呵…呵呵…贫道…贫道真是瞎了这双招子!走南闯北,自诩窥得天机…却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
公孙胜死死盯着大官人,那双原本清明的道目此刻浑浊不堪,混杂着惊惧、迷茫,更有一种面对深渊般的无措与不解。
劫掠那十万贯‘生辰纲’的…竟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堂而皇之坐衙问案的‘提刑官’大人!这…这任谁想破了脑袋,也万万料不到啊!”
他喉头滚动,想起昨日望见这位提刑大人算命时,那扑面而来、孽龙般翻腾的冲天紫气,恍若一片浓得化不开、完全无法窥探分毫的混沌迷雾,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望气看相术尽数搅得粉碎!
这才如梦初醒,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难…难怪了!昨夜贫道出发时掐指细算,分明是紫气东来,大吉大利的上上签!怎…怎会落得如此不堪境地!”
“便是劫那生辰纲时,贫道也起课卜卦,卦象分明是顺风顺水,天官赐福…却依旧栽了个底儿朝天!”
“原来…原来这一切根子都在大人您身上!”公孙胜眼中透出近乎绝望的恍然,“连那冥冥天机,都被大人您这身紫气冲得七零八落,浑浊不堪了!”
大官人嘴角一撇,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冷笑,双手背后,“少扯这些没用的咸淡!本官没那闲工夫听你啰嗦!你降了?”
公孙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降了!降了!贫道从此愿为大人门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大官人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浮起一层古怪至极的讥诮:“哦?你觉得…本官会信你这张巧嘴儿?”
他身子微微前倾,“空口白牙,就想让爷收下你这颗不知是仙丹还是砒霜的祸根?”
公孙胜猛地一噎,彻底愣住了。
按他先前预想的“明主纳贤”戏码,此刻这位大人不是该亲手解开绳索,温言抚慰,自己再顺势倒头下拜,从此上下相得,传为美谈吗?怎…怎地全然不是这般光景?!
大官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冷得像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刀子:“想降为我的门下?成!给本官一个实实在在、拍得响板的理由!让爷信你是真心实意,而不是肚子里憋着坏水,等着反咬一口!”
他眼中陡然射出两道寒光,字字如铁钉砸地,“否则,爷宁愿错杀一千,也绝不养患在侧!今日便教你尝尝乱葬岗上野狗刨食的滋味儿!”
公孙胜被这赤裸裸的杀意激得浑身一激灵,慌忙正色道:
“大人明鉴!我道门中人,绝不与两种人为敌!其一,乃是天命煌煌、气运加身之真龙!其二…”
他声音微颤,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敬畏,“便是如大人这般…自身命格搅动天机,混沌难测,看不清路数的异数!”
“而大人您…贫道斗胆观之,似乎…似乎两种皆沾啊!”
“打住!打住!”大官人猛地一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少给本官灌这些云山雾罩的迷魂汤!什么天命异数,狗屁倒灶!爷根本不信这套鬼画符!倘若你只有这一点理由,你可以死去了。”
公孙胜这下真真是急眼了!豆大的汗珠子“唰”地从额头鬓角滚落,瞬间浸透了脏污的道袍领口。
自己这下山听令于国师的锦绣前程,怎地转眼就要变成断头饭了?
听这位西门大官人那冰碴子似的语气,分明是杀心已起,绝非恫吓啊!
大官人嘴角噙着一丝冰碴子似的冷笑,眼皮半垂着,像看一条垂死的癞皮狗:“怎么?舌头让野猫叼去了?编不出像样的由头了?”
他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头也不回地沉声吩咐:“武二…送这位‘仙长’早登极乐,省得聒噪!”
“正合俺意!!”武松狞笑着应声,那双蒲扇大的铁掌“砰”地一声互撞,骨节爆响如炒豆!
他迈开虎步,带起一股恶风,直朝瘫软在地的公孙胜逼去,那眼神如同屠夫走向待宰的羔羊。
“大人!且慢!且慢动手!贫道…贫道还有下情!天大的下情禀报!”公孙胜吓得魂飞天外,声音都劈了叉地嘶喊出来。
大官人眼皮都懒得抬,只将右手巴掌懒洋洋地一立。武松那铁塔般的身影,堪堪停在公孙胜面前一步之地。
公孙胜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如同竹筒倒豆子,把自己如何奉了当朝国师林灵素密令下山,要暗中扶持一些绿林落草搅乱山东,为道门日后“代天牧民”铺路…这等泼天隐秘,一五一十,抖了个底儿掉!
“…大人!贫道如今将这泼天的机密和盘托出,国师那边…只要大人一泄露,道门那边,已是绝无贫道立锥之地了!”公孙胜露出苦笑,“这…这便是贫道纳上的投名状!贫道是生是死,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大官人紧蹙眉头!
原来如此!
他心底那点迷雾豁然贯通——怪道那梁山泊里,尽是一群杀才、泼皮、配军,却偏能搅得地覆天翻,原来背后杵着这么一尊“神仙”!
还对外宣称什么“一百零八星宿下凡”、“什么替天行道”,原来全是林灵素筹划的道门,在幕后扯起的虎皮大旗!
这位国师看来是嫌他那“金门羽客”的虚名不够滋味,心心念念想把手伸进兵权这口滚烫的油锅里捞食儿了!
也是耐不住寂寞,想尝尝手握生杀、号令千军的滋味了。
大官人听完后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带着几分猫捉老鼠的戏谑,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还——不——够!”
公孙胜如遭雷击,浑身一僵!
自己连道门根基、国师密令这等泼天干系都卖了,祖宗八辈的零碎都倒了个底儿掉,这还不行?
难道是嫌自己这颗头不够分量?
可他哪敢有半分迟疑!眼见那煞神武松嘴角狞笑再现,铁塔般的身躯又欲逼来,公孙胜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什么章法?
此刻只想活命!
他不管有用没用,将那些道门秘闻、同门龌龊、甚至自己幼年偷鸡摸狗、给师娘灶膛里塞湿柴的腌臜事,拣着紧要的、能显“诚意”的,一股脑儿又倒了出来!
唾沫星子横飞,语无伦次,只求能多添一丝活命的砝码。
最后,他猛地一咬牙,跪在地上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贫道…贫道愿对三官大帝(天官、地官、水官)立下‘玄科禁戒’!此乃我道门最重血誓!若背弃大人,甘受玄科神罚!身堕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永劫沉沦,万死不得超生!若有半句虚言,管教贫道五雷轰顶,神魂俱灭!”
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鲜血混着冷汗涔涔而下,道袍污秽不堪,哪还有半分仙风道骨?
大官人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微微颔首:“嗯…这还像点样子。罢了,爷今日就信你这一回。”
他懒懒地挥挥手,“给他松绑。带下去,寻个僻静屋子,好好灌洗灌洗!这一身腌臜气,莫污了爷的地方!”
公孙胜如蒙大赦,瘫软在地,连声道:“谢大人!谢大人活命之恩!贫道…不,小人…小人万死难报!”
“行了,少聒噪!只要尽心为我办事,自会给你体面,无需如此卑微!”大官人不耐烦地打断,站起身来:“今日天色已晚,你这副尊容,也上不得台面。滚去歇着,养养精神。明日辰时,到本官府上听用!有要紧事交代你去办!”
“是是是!小人遵命!明日必早早恭候!”公孙胜点头哈腰。
大官人交代完转身便走。
行至无人廊下,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武丁头,这两日…死死‘叮’住他!看他都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
武松那凶悍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抱拳沉声应道:“东家放心!俺理会得!”
大官人这才放心,踱着方步走出护院大宅那森严的门楼。
他抬眼望向斜对面花府那紧闭的、描着如意纹的精致角门,叹了口气:
“唉…还得去跟那瓶儿交代一声…她那不成器的花子虚,这回…怕是得在牢里好好待几天了…”
大官人整了整簇新的五品官袍,腰悬狮蛮玉带,头戴乌纱,端的是威风凛凛,官气逼人。
俨然一副提刑老爷的体面。他抬脚便往那斜对门花府角门而去,抬手“笃笃”拍了两下。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李瓶儿贴身小丫鬟绣春一张俏脸。
一见是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官人,绣春忙不迭地矮身行了个万福礼,口称:“给大官人请安!”随即侧身让开,低眉顺眼地将大官人引至前厅。
那美艳一点不逊于金莲的李瓶儿走了出来。
只见她一张粉面小巧精致,嵌在乌云般的鬓发间。
腰肢儿细得真真不足一握,偏连着腴润丰盈的身子骨。
走起路来,薄薄袄子下那臀儿浑圆饱满如同满月,款款生波,只比那王熙凤的大磨盘小上少许。
最要命是那一身皮肉,白得欺霜赛雪,瓷白透亮。
大官人身边和所见这些女人,怕是只有秦可卿的奶白和李瓶儿的瓷白并驾齐驱,别说满清河县,怕连京城也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白得晃眼、腻得生光的瓷美人儿!
李瓶儿一见大官人这身官家气象,心尖儿便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又酥又痒。她忙迎上前,福了一福,娇声道:“大官人今日好气派!快请坐,绣春,看茶!”
大官人大马金刀坐了,清了清嗓子,脸上刻意摆出几分凝重:“今日特来告知你一事。花老四这事…闹腾得委实大了些…恐怕…恐怕得在里头委屈些时日了。”
“啊?!”李瓶儿闻言,那张瓷白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她身上素白的杭绸面袄子还要惨白上三分!
一双秋水妙目瞪得溜圆,满盛惊惶,纤纤玉指将一方绣帕绞得死紧,声音都带了哭腔儿:“这…这可怎生是好?!大官人!您…您神通广大,可得千万想法子救救他呀!”
她急得泪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那副惶恐无依、娇怯怯的模样,真真如三春骤雨打梨花,我见犹怜。
大官人见她如此心中暗哂,面上却叹了口气,温言道:“莫慌!花兄弟在里头,我已着人上下打点妥当,绝计受不得半点委屈!好吃好喝供着,有单间儿住着,只当是…进去寻个清静,避避风头罢了。过些时日,待风头缓些,自然就囫囵个儿出来了。放心,一切有我担待!”
这一声斩钉截铁的“一切有我”,恍若定海神针,又似救命仙丹,让李瓶儿那惶惶的心肝儿猛地一定。她泪眼婆娑地望将过去,模糊的视线里,这大官人温言软语,全无半点浮浪,加上那一身笔挺的官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雄健如青松,眉宇间那股子手握生杀、挥斥方遒的自信气度,更是如烈酒般直冲肺腑,摄人心魄!
李瓶儿听着听着,那惊惶的泪珠儿还在睫毛上颤巍巍挂着,眼神却渐渐迷离起来,直勾勾地粘在了大官人官袍下那宽阔厚实的胸膛之上——
那锦缎之下包裹着的,可是她无数个夜晚偷窥练武得见、让她午夜梦回都心痒难耐、辗转反侧的栗子色腱子肉!
条是条,块是块,紧绷绷、油亮亮,虬结盘踞着,蕴着无穷无尽、用不完的蛮力…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自她小腹底下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什么花子虚,什么牢狱之灾,顷刻间便被这欲火烧成了飞灰!她此刻只想狠狠抱住眼前这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又充满雄性力量的男人!
“我的大官人,好人儿,可怜可怜我罢!”李瓶儿猛地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媚唤,如同乳燕投林,又似饿急了的母豹子扑食,整个人带着一股甜腻的香风就直挺挺撞进了大官人怀里!
两条白生生、软绵绵的玉臂如同铁铸的藤蔓般,死死地箍住了他那穿着官袍的雄壮腰身!
那力道之大,勒得大官人这惯使棍棒、身强力壮的练家子都忍不住气息一窒!
大官人完全没料到这出!整个人都懵了圈!
他肚子里预备好的安慰之词全哽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凝重温和瞬间被惊愕与错愕取代。
这…这娘们儿变脸也变得忒快了?!方才还哭哭啼啼,转眼间竟像块烧红了的烙铁、滚烫的蜜糖,死死地黏了上来?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李瓶儿一扑上来,竟全然不顾礼数体统为何物!
那张喷着香甜湿热气息的樱唇,不管不顾地在他颈窝、棱角分明的下巴、甚至那象征官威补子上乱蹭乱亲,留下点点湿痕!
两只不安分的小手更是活像得了失心疯、寻着了活命的宝贝,在那滚烫如炭、结实如铁的胸膛上,急切地、毫无章法地摸索着、揉搓着、掐拧着!
那尖尖的指甲仿佛要把他那一身引以为傲、棱角分明的栗子肉块子都揉散了架、掐出汁儿来才肯罢休!
“大官人…你这身官袍…真真气派死个人…这身肉…硬邦邦…铁疙瘩似的…真真要了奴的小命儿了…”
李瓶儿一边贪婪地掐拧着那饱胀弹手的胸肌,感受着指下惊人的力量与热度,一边将那丰腴滚烫的娇躯死命往大官人怀里贴蹭挤压,恨不能将自己揉碎了、化进他身子里去。
大官人被这妇人突如其来的、如火如荼的热情弄得是狼狈不堪!
他一面心中暗骂这妇人简直是个百年难遇的奇葩,前所未见;
一面又觉得自己堂堂五品提刑、清河县的真真一霸,此刻竟像个被粗鄙登徒子摁在墙角强搂强亲的黄花大闺女,浑身官威都施展不开,束手束脚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滑稽与好笑。